當兩人在西山無法支持下去,遷入北河沿一個公寓里時,原為了先從朋友方面,就早知道那公寓中有個明理知趣主人的。這主人風度同性情,使人一想起來便覺得混合了快樂與憂愁,從他那份性格上,總彷彿可以接觸了些又荒唐又微妙的人生。

這公寓主人做得是市儈行業,對於賬目卻似乎無多大興味,他所歡喜的只是同人來談李白,杜甫,擺侖,雪萊。他並不懂詩,對於詩人卻古怪的十分同情。他從早年夭死的劉夢葦君方面,聽說過這個世界中若干詩人文人的事迹後,便把自己變成一個滿有意思的人物了。他明白住在他公寓中,正有若干詩人與若干文人,總想方設法同這些作家接近。不拘什麼時節,遇著本地某種報紙副張上,登載有某房客一首詩一篇小說,為他所發現時,就趕快拿了這份新聞,向各個房客去報告,(他與人提及這件事情時,永遠用得是一副裝模作樣的神情,而且細聲細氣。)他不單向熟客報告,也歡喜向生客宣傳。從這種行動上他所能得的快樂,似乎常比某一時得到什麼客人一月租金還滿足。

他總裝模作樣的站到客人的房門邊,說了幾句「您下堂了」!「今天好」,「朋友不來」!這一類閑話,到後才把預藏在身背後業已折得妥貼的報紙,遞給這個客人,於是輕輕的說:

「先生,您瞧,您瞧,這是咱們院子里號先生作的,這是一首詩,寫北河沿兒大樹,白狗,寫公寓中抽苗的茨菰,天空中帶哨的白鴿,廚房中大師傅油膩膩的肥肚,七個韻腳,多美的詩!」

客人或不明白他意思所在,他就重複解釋這是什麼,為誰寫的,寫詩的人又住在公寓中有了多少日子。客人或聽明白了,把詩看過後對於他熱心處感到興味,微帶諧趣的回問:

「掌柜的,你懂詩嗎?」

那時這掌柜的,方記起了面前說話的一個,既不是詩人,又不是文人,且認為這住客不能理解他是一個如何對於詩人文人愛護的主人,稍稍感到失望了,他便裝作十分謙虛,謙虛中卻蘊藏了一分自得的神氣,向那客人說著下面的話語:

「我做生意的懂什麼詩!?先生,您同號先生不常談過嗎?同號的先生不成天一塊兒上課嗎?他們無事也常常同我談些讀書人談到的事情。我是個生意人,不上過學,認字也不多。(他笑。)『十九世紀的浪漫派走入頹廢道路』。(他隨便插入那麼一句話後又自得的微笑。)先生說丁尼生也住過像咱們這種公寓,多古怪呀!(他為了提出丁尼生名字,又不由得不微笑。)沒事時您先生請賞個臉兒,過櫃房坐坐,喝杯茶,談談天……」

他一面說著這些話時一面總是微笑,因為有多少說不出口的話,無機會來說,皆只好融解在那種微笑里!

他的話也許說得比我所記載的更文雅些,把這個對於他缺少敬意的客人即刻請過櫃房去,或者稍過一時,又想出別的方法,拉客人過櫃房去。到了那裡,大學生一看,牆頭上這邊是隱士裝扮曳杖而行的陶淵明,那邊是小生裝扮負手覓句的李長吉,近窗邊又有個海盜神氣的五彩擺侖照片,大炕頭則牧師模樣的人物除了但丁還有誰那麼瘦……於是擱賬簿的小桌上,發現了《小說月報》與其他文學雜誌,大炕頭髮現了《新潮雜誌》,這主人那個微笑的臉子,也擺在帶了驚訝眼光的客人面前。這客人如果稍稍細心一些,將更加覺得希奇,便是那些雜誌封面雖那麼舊了,卻依然十分整齊乾淨,而且封面一角,還帶有大學生所熟習的青年詩人名字題在上面,這客人會想著:

「這掌柜的真看不出,原來還是個斯文人呀!」

他不必客人那麼說,就可以從客人驚訝神氣中搜索出那兩句話的意思,他便微笑著,帶著撫慰意味,把話繼續說下去。

「先生,您請坐呀!這地方太臟,不成個樣子。先生,您坐坐,我們談談!」

談些什麼呢?自然就是詩呀文呀的一大篇。他能夠複述從旁人所聽來的一切文學掌故與新穎名詞。他並不看過多少書,卻明白許多文人的籍貫生活。他不單明白本國過去現在的文豪著作名稱與其他種種,外國過去現在的著作家也似乎十分熟習。

……這些那些他全知道他們的根底,他就愛那一點兒。他服侍你,同你要好,盡你欠賬,又並沒有何等野心。他別無所求,為得只是要你把他看同一類。他的行為是不樂意成為市儈的努力。這樣一來大家當真也好像把他看得不同了。因為住處有一部分是未來的文人,對於這一部分人,這掌柜也似乎多需要一些忍耐了。應當向什麼人要一點錢時,走到那個人的房中去,坐下來,還不說話,這一方也明白來的意思是什麼了,卻不必提近來苦況,用為搪塞索欠的開口,不妨盡同他談著古今中外文學家的厄遇,以及在如何情形中又如何遇著一個賢主人,(為了湊巧的原因,再說一點更合題的話也不妨,)到後,這掌柜的會從古來世界上的事情,推想到目前的事情,不單是不願意啟齒窘了住客,並且在開晚飯時節,還一定不會忘記特別把飯菜開得豐富一些……

上面所摘引的,是我在《記胡也頻》一書上為這個公寓主人所作的剪影。海軍學生夫婦兩人,當時便得過那主人的種種殷勤,支持過若干日月,且在記憶中保留了一個又覺得感激又覺得好笑的印象。

丁玲女士被人當成作家一般尊敬,大約也從這公寓主人為始。因為她還沒有開始執筆以前,就早得到這主人善意的待遇了。

海軍學生靠寫作為生,在壞習氣下既毫無出路,日子過去了,每個過去的日子,皆帶去了些未來生活的勇氣,另一遠方卻有個年近六十的小學校長,常常來信告給他們,外邊不易支持,還可以回到她身邊去,故公寓中的好主人,以及北京城秋天來的乾淨空氣皆留不著他們,恰好那時節兩人在公寓方面又有了些小小故事,因此丁玲女士就離開北京回了湖南,過不久,海軍學生也跟著走了。

回湖南後海軍學生便開始寫詩,所寫的詩不外乎兩人隨了每個日子而來的和洽無忤的友誼,使那個偏執熱情的年青男子,從女子方面所得到的眼睛,鼻子,兩條臂膊,一張口,或別的什麼印象,處處驚訝出神,又在小小分離上與小小衝突上,讓那些事成為習慣的各樣嗜好,折磨到心靈同身體,故寫出的詩,形式同意境方面,皆離奇少見,且充滿了狂熱的感情。

兩人回到湖南住了一陣,丁玲從母親方面得了些錢,第二次預備出門時,大約北京還有些痛苦的記憶,故兩人並不預備過北京,最先只在長沙住下。長沙覺得不好,兩人搬往武昌。武昌又覺得不好,兩人再過上海。上海地方那麼大,住下來自然很合式了,又因為那地方耗費太多,所帶的錢極其有限,演電影作明星的計畫,則一臨實地卻已證明了完全是個夢想,在北方,海軍學生正慢慢的把他的作品找到了出路,若機會不太壞,大約已可每月得到二十元左右的稿費,兩人且記著北京公寓中欠賬的權利,雖明明白白知道北京方面一些看來使他們不愉快的臉子,到北京時還有機會見到,可是他們依然又過北方了。

到北京後他們就住在西城槐樹衚衕,丁玲的希望只是一個月約十五六元的書記位置,各處設法皆難如願。似乎為了避開舊有熟人,故特意找尋了那麼一個偏僻住處。住處既極濕暗,生活又沉悶無聊,故兩人皆萎悴了許多。那時為了省錢,丁玲女士又把燒火煮飯的職務消磨日子,朋友來時,又有機會可以見到她在屋外廊檐下劈柴了。

兩個月後,兩人第二次遷入了北河沿某公寓,建議的為劉夢葦。幾人眼看到他們重來,北方新起出版業的興旺情形,皆覺得有儘力把自己加入這事業的必要,恰恰大家友誼又好了,於是便有人提議如何來辦個刊物,成立個社,這社從「未名社」得到暗示,便取名「無須社」。社名含義既極其幽默,加入份子也不從任何方式定下標準,故這社實在也不成個什麼東西。使這個團體成立的為丁玲女士,她因為無作品就始終不承認是社員。我雖有一本書擬定作無須社叢書之一,我就從不參加他們的討論,也全不明白這個團體究竟有幾個人,選定由誰負責接頭,且預備做些什麼事。

日子過去一大堆後,南方的革命軍從湘南北伐,軍事方面進展得異常迅速,武漢解決後成為軍事政治的中心,我們的熟人皆走到南方做事去了。我們的熟人,從北方到南方後,都覺得南方一切皆顯得極有生氣,便是寫作小說,也認為非到武漢玩玩不可了,因此常有信來問我們,是不是想作事,若想作事,一到武漢總有辦法。當時我們都沒有離開北京的意思,認為不必離開北京,理由又簡單又切實的是丁玲女士。我們幾個人商量看是不是過武昌時,她意思只是:「若想做官,可過武昌,若想做文章,不應當過武昌」。她那時雖蘊釀了動筆的慾望,卻並不寫出一個短篇。她不過因為海軍學生生活的基礎剛剛穩定,不願意他又放下這分事業,另作計畫罷了。那時節海軍學生從晨報館與其他方面,每月已可得到二十來塊錢,兩人就靠這個收入應付一切。

他們有了點錢,只想得到一個較好的住處,所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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