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回到上海後,大約還是由於上帝的意思,使她們在一些男子的殷勤待遇中,性情也柔和了一些,原有觀念也變更了些,王女士與瞿同居後;丁玲女士似乎也與瞿的一個兄弟,有過一度較親切的友誼。幾人在這種生活中,得到了些什麼意義,別人卻不很清楚。在這一點生活上,對於她好像並無多大興味。她似乎想忘掉一些不必記憶的印象,故談及時常常中途而止。回上海一年左右,那身材美麗個性特強的王女士,在肺病中死去了,丁玲女士當時大致也同家中講了和,願意接受家中的幫助,得到了家中辦小學教育的母親一點接濟,有了錢覺得要念書,上海不是念書的地方,想過北京看看,故為時不久,就到北京住下了。

那時她年齡當在十八歲左右。到北京後她住在西城辟才衚衕一個補習學校的宿舍里,同住的有一個很美麗的曹女士,一個很樸素的錢女士。幾人一面在學校補讀投考大學校所必需的功課,一面還到一個錢姓私人所設的圖畫學校練習圖畫。當時她對於繪畫似乎比其他事業還多興味,所作的素描構圖極具巧思。我第一次同那個海軍學生到她的公寓時,她的窗紙上牆壁上書本上,就無處不是用粉墨勾成所熟朋友的臉譜。我們認識她時,她已從學校搬入公寓,其所以離開學校改住公寓的原因,大約就因為準備向藝專投考。但到後在作藝術專門學校的學生以前,卻作了海軍學生的情人,一定不是她始料所及的!

她其所以同海軍學生相熟,則由一個左姓朋友。那時節左還是個小孩子,與海軍學生住在同一公寓里,補習學校三個女孩子卻常常來看那個白臉長身的左家小孩子。三人中最美麗典雅的曹女士,正與左家小孩戀愛,大家既皆極其年青,加之湖南人的特性,就是「不知節制自己的哀樂」,幾人來時會笑的自然就大聲的笑,會唱的也自然大聲的唱,左一同海軍學生成為熟人後,那三個女子,當然不久也便成為海軍學生的熟人了。三人中最美麗的曹女士既同左極要好,那錢女士則健壯樸素成天只希望考入師範大學,當時的機會就使海軍學生對於丁玲女士特別關心一些。

大約她們認識了三天或七天,這海軍學生,就把她帶到我住處來看我了。我們一提到所生長地方後,就各因另外一時的特殊印象,彷彿成為熟人了。我的故鄉同她所寄居的常德,相去約七百里,有一條河水連絡了兩地的交通。從她住處的河邊,駕了小小的單桅篷船,沿江上溯就可以到我的故鄉,我從那為世人所疏忽地圖所遺忘的小地方出來時,也必須搭坐小貨船,經由那條清澈透明的流水下駛,到了她那個縣城,再換輪船浮出洞庭。我們於是談河水,說小船,討論那條河水一切使人發生興味處。我們既然各讀了幾本書,又那麼年輕,故說到某幾處的灘險,船隻下行,形容它的速度時,兩人總皆用「拋擲」一類字樣。我們提到那條河水上游某幾處,深度到四丈五丈時,還可以清清楚楚的看到河底的小小白石同游魚,又各找尋了若干譬喻,且互相皆似乎極能領會那點譬喻。實際上則兩個年輕人皆因過於年輕,為同一的「懷鄉病」原因,把我們友誼弄密切了。當談話時那海軍學生只坐在我房中近窗戶桌邊,帶著稍稍顯得痴呆的微笑,望到那個圓臉長眉的女孩。我們的言語他還不大能夠聽懂,他得在若干意義上去猜詳我們所說的話語。他懂得那意思,他明白那對於他無分,還仍然隨同我們笑著。因為我們把話談得很久,故這個海軍學生,到後就拿起一本都德《小物件》翻看,不再聽我們的談話了。

兩人離開我的公寓時,女的告我:

「我住處出同口向西,過那木廠點點路,就看到了。什麼時節高興去玩時,就隨便去玩,到那裡問蔣冰之就成了。」

海軍學生說:

「晚上去還是明天早上去?要去時來邀我,我帶你去。」

送他們走後,望到那兩個人的背影,我站在公寓門口,心裡很覺得愉快。回房中時,因為去翻看那本《小物件》,便記起海軍學生那分神氣。海軍學生隔天邀我去看她時,他那麼歡喜提到這個女人,關於這女人有些使他發獃變呆的地方,一點也不能隱諱,我便在心中有個問題。我心想:

「這是不是名為戀愛?這女人會嫁這個海軍學生嗎?這女人完全不像書上提到的那些愛人樣子,海軍學生也得愛她嗎?」

我那時只十九歲,由於從鄉下出來,一切皆並不像城裡人那麼靈巧,當時還不很明白一個男的和一個女的,為什麼必須住在一處過日子。以為也許那很有道理,卻實在不能明白必需住在一處的道理所在。我看到一些書中提及關於男女事情,我就十分胡塗。「真有那種男子嗎?什麼都不顧,去為一個女子作奴當差嗎」?我思索不出結論。我相信我或許也會這樣子,但心目中的女人,一定同書上所提那麼聰明與完美。我最理想的是女子必聰明得你說一樣她知道十樣,你說的她明白,不說的她也明白。她一定又美麗,又尊貴,又驕傲,才能使我發瘋發痴。並且我還想想:「一個人若事業弄不好,要女人有什麼用處?同一個平平常常女人住在一處,任什麼事也就不用提了。」

我那時節要得只是朋友,這朋友第一件事是互相能訴說那些過去的事情,且共同來作未來的夢想。行為冒險雖受了種種限制,想像卻生了翅膀可以各處飛去。我就需要明白人家正在怎麼樣飛,又得讓人知道我預備怎麼樣飛。

我要有幾個與我同樣的貧窮,卻能在貧窮中為未來生活而努力,來打發日子支持生活的年青人。我們不管所想到的世界如何離奇可笑,所打算的生活如何不切事實,但我們能那麼勇氣悍然的去過日子,結果是不必追問的。我那時的性情是要談話時就一整夜的談話,想玩時就放下一切去玩,想跑到什麼地方去,不管路道遠近,要去即刻跑去,聽人說某種書好,無法把書買來時,就從西城跑到東城,傍著書攤,裝作買書樣子,同那賣書人弄熟,坐在小凳子上看那本書,把書看完時再回公寓。生活不管如何毫無希望,不管如何困難,利用了北京公寓記賬的習慣方便,我們卻仍然那麼硬朗結實拖延下去。這種年青男子朋友我已經碰到了些,且在燕京大學方面,我還有了些生活也很艱難讀書卻很用功的朋友。但女朋友有什麼用處?女子天生就脆弱許多,氣量既窄,知識也淺,又怕累,又怕事,動不動就得哭泣,一點小小得意處便沾沾自喜。她們要男人時,只憑方便找一個男人,就從不會自己帶著三分危險去挑選自己所要的男人。她們得了一件新衣料時,就去和同伴商量半天,有時還商量了一整天,看這衣料縫什麼式樣較好,縫好了也許還得在這東西上批評許多日子。她們做事則只選輕鬆的易於見好的去做。她們把一件事做錯了,或頭髮被理髮師剪得太短不合時式了,回家去就伏在枕頭上痛哭。當時我對於女人就是這樣一堆感想,故以為女人真不必提!我看不起女子,就因為我聽人說過了很多的女子,卻不曾見過多少女子。

這個圓臉長眉的女孩子,第一面給我的印象,只是使我溫習了一番舊有的感想。她同我想像中的平凡女子差不了多少。她也許比別的女子不同一些,就因為她不知道如何去料理自己,即如女子所不可缺少的穿衣撲粉本行也不會,年輕女子媚人處也沒有,故比起旁的女人來,似乎更不足道了。

不過第二天我被那海軍學生拉到她住處時,觀念改變了些。我從她那兒明白了女人也有同男子一樣的人。到了她住處小房中,她便從抽屜中取出些照像冊,圖畫本子,遞給我們。從那本子上面可以看到那個愛馬的公子,又可以認識辦小學教育的老太太,又可以認識我所提及的其他幾個人。她似乎每天皆在努力作畫寫大字,條桌上除了四個顏料碟以外,還有一疊紅色九宮格習字用紙。她又拿出一個玉質圖章,上面刻了「丁玲」兩個字,問她「這是誰」?就說「我自己的,我要用這個名字,不用舊的名字了,故刻了這顆圖章。」她一切做得十分洒脫,且儼然同我們業已相熟多年的樣子。她處處在告給人不許客氣,那意思卻不是從口中說出,只在行為上與微笑上可以看出。

我覺得這倒還有意思,但我們離開她那個公寓時,她卻又為了自己太爽快且疑心別人同她客氣,似乎有些生氣。因為那時節已到了行將午飯的時節,公寓中的大師傅,業已開始在廚房中極力撥弄得鍋子碗盞發出聲響,她留我們吃飯,海軍學生答應了,「步兵上士」卻不答應。我那時的習慣就是只歡迎來客,卻從不到別人處吃飯。我決定要走,她便生了她自己的氣。事實上不需生氣,且無生氣的理由,仍然有很久不舒服,就因為她到底還是個女子!

她離開北京城時,同那海軍學生有了些什麼理解,我可不大明白。我見過了丁玲女士以後,就從左××方面知道了她些另外的事情。那時節這女孩子感傷氣分極重,大約因為幾年來在外邊飄飄蕩蕩,人事經驗多了一些,少年銳氣受了些折磨,加之較好的朋友又死掉了,生活又毫無希望可言,便想起母親,想起死亡的弟弟,想起不可再得的朋友,一切回憶圍困了她,使她性格也受了影響,並且在實際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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