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二三的春天,北京的春雪還不消融,大街小巷各處皆黑泥白雪相對照,天空中有「一塊瓦」風箏飄揚,我在北京西城所住的一個公寓里,認識了一個圓臉長眉大眼睛的女孩子。當我們把話談到各人所生長的地方時,我告給她我的家鄉在鳳凰縣,她似乎微微驚訝了一下,她隨即告給我她原籍是安福縣,我也驚訝了一下。

這兩處地方,相去約一千里,因過去發生過一件事情,在兩人心中,把兩方面的距離似乎皆縮短些了。

是這樣一件可笑的事:

民三至民五這幾年中,有一年中國長江中部發生了內戰,湘軍用「援鄂」的名義,由岳州開了若干軍隊過湘北省境。同時在鄂西方面,湘軍與鄂軍發生了接觸,由於戰爭與換防兩種原因,湘西沅水下游各處地方,便發現了些執刀使棒稀奇少見的隊伍。這是些前清綠營的軍勇。這綠營部隊並不因辛亥革命而消滅,當時還殘餘六千人左右,保持在苗鄉深處鳳凰縣別名鎮的地方。這隊伍平時有它固定的責任,從不離開原有的防地。這種軍隊又名為「軍」,一個明於近三百年軍事史的人,當記憶得出「軍」這個名稱,在這個名稱下面還附有勇敢,直率,耐勞,守法,各種美德的記號。凡屬於這個部隊種種受人尊敬處,到如今尚一面保留在各人記憶中,一面也仍然為那個軍隊的基本道德同信仰。這軍隊原本近於世襲的戍卒,其中分子包括了各個省分移來的人民,京中貶謫的官吏,與俗同化的苗人。因為制止苗人的叛變,在萬山重疊地方築一堅固石頭的小城,復用大石疊就數百碉堡,分布四境,這數千戍卒,便從乾隆中葉起始,一直駐紮到這個地方。它的用處只在制壓苗民,它的給養除了按月由那方面派人坐了一隻明油黃色大船,從辰河下駛,揚帆洞庭,直抵長沙,向省政府方面領取若干銀塊攜回以外,就全賴當年從苗人方面所沒收的土地,轉租苗人,生產糧食,分配給有兵役的人家。

但軍為世所稱,卻由於太平軍與淮匪回匪的變亂,附曾左湘軍之一翼,轉戰各處而得名。當年率領這一群戍卒子弟,各處作戰的,為人田興恕。數十年後,用湘西鎮守使名義,統率這數千健兒出師援鄂的,也就是那個出身行伍為軍獲得無數光榮的田姓軍人第三兒子田應詔。

關於這次援鄂的動機發動以後戰事的情形,以及其後結束的原因,我那時因為年齡還小,對於這種事不很明白。但我有一個學習繪畫的哥哥,他當時卻在那部隊中作小小軍佐,跟隨了一個團長,到過安福縣。他在那小縣城中住過一夜。他告給我隨了部隊開進安福縣城時,就住在大戶蔣姓家中,同一個戴姓參謀,睡在那人家小姐繡房里,兩人躺在一鋪鏤花楠木大床上,在燈光下為一幅趙子昂畫的白馬發痴出神。兩人既學過點舊畫,且能鑒賞舊畫,皆認為那是一個寶物,卻仍然盡他靜靜的掛在牆壁上,彷彿不知道這畫同別的畫幅一樣,設若捲成一軸,攜帶時也十分方便。第二天臨開差時,那畫還好好的掛在牆壁上,各人因為歡喜它,不忍就此離開,便各在那畫幅角隅,題下了自己的姓名和年月。他們既已接到向前開拔的命令,當時便離開了那個地方。可是到第三天部隊退回原處時,方明白先前部隊一經開拔,當天就來了另外三營直屬「辰沅道」的屯務軍,在胡塗混亂情形中,把縣城中大戶完全掠光了。前面的作戰去了,後面填防的反來搶掠,說來真是一件極不光榮的事情。因這不名譽的案件,雖然即刻殺了兩個軍官同一些胡鬧的軍士,但終成為「軍」一個霉點,同人平時的軍譽極不相稱,故不久之後,那三營兵士的統率者,就被田姓軍官撤了職,那三營隊伍,也全部解散了。

軍從乾隆到如今,引為羞慚的,應當是安福縣那次事件。但開擴了眼目,軍引為奇蹟一現的,也應當是那次事件。我還記得十分清楚,此後有自前方回來的兵士,手中託了一個大容一升翠潤明瑩的綠色玉碗,從街中過身,想賣三十串錢,卻找尋不出一個主顧。有人問他這碗的來歷,軍人既從不撒謊,就老老實實告給人,這碗如何從安福縣取來的。兵士帶回這碗的用意,原只是拿回家中養點金魚,到家中聽說可以賣錢,方拿出賣錢。但當時掠來合用的東西太多,這玉碗在本城並無用處,到後還只二十串錢便為一個行路人帶走了。

我就因為我哥哥的故事,同自己所親眼看到的這件事,知道了安福縣。生長在安福縣的,對於鳳凰縣人,印象中自然也彷彿很熟很熟了。

安福縣多蔣家,丁玲女士便是那地方一個蔣姓人家的長女。在北京城我知道了她是安福縣的人,同她說到那地方城池被我本鄉隊伍佔領故事時,方明白那張畫就是她堂伯家中的一幅寶畫。那地方雖僻處一隅,我哥哥隨軍隊到的那一次,似乎已是地方經過兵災的第二次了。第一次當在辛亥左右,因革命各個地方的組織皆有了變動,各處皆發生了騷擾,丁玲女士便同她的母親,一個年幼弟弟,從安福縣逃到比較開通的湘西常德城。常德地方既是她母親所生長的地方,母親余姓在常德縣又為世家華族,門第極盛,多讀書人,丁玲女士的父親既已死去,故後來事平以後,她們便不再返安福,且在常德住下,成為常德人了。

她的爸爸是個很有公子風度的人物,性格極好,洒脫大方,辛亥以前曾一度留學日本,按照當時風氣,所學的自然是政府經濟。回國後卻似乎因為眼見到革命一來,由平民成為偉人的雖然不少,但由偉人地位而被別人把頭割下的也很多很多。「世亂方亟,不如坐以待時」,這留學生因此就在安福家鄉住下,並不作事。這人生平極其愛馬,且歡喜健壯的駿馬,但駕馭縱之術並非所長,故把馬買來時,就只為新來的馬匹,配上精美的鞍轡,派遣一個年輕馬夫,在前牽著,向城外官道上走去,自己則短裝緊裹,手裡拿了一條柔皮馬鞭,在後邊遠遠跟隨。他的行為只在娛樂,行為中就蘊藏了可愛的天真。把馬牽到城外去,見有什麼陌生人對於馬匹加了些稱讚,他就同這個人來談話,若這個人對於縱馳逐尚有些知識,他就請人上馬試試。有時談得十分投機,且見這個人對於這匹馬十分稱賞,他便提議把這馬貶價出讓。有時那騎馬人決無能力購置一匹良駒,他便強迫把自己馬匹贈給這個陌生的路人。一切行為在他看來皆以為事極平常,毫不稀奇。

她的母親當時對於丈夫的行為,當然不會同意,但夫婦之間,感情極好,卻不因為這類事情,有過一次反目。某一次這個公子把馬贈給路人以後,心中異常愉快,含著微笑跑回家中,在書房中卸脫馬上戎裝時節,作太太的一個,從下人方面把事情問得極其明白,就走過書房來,站在書房門邊,含著微笑,問裡邊的主人:

「大少爺,你那寶馬呢?」

「寶馬還是寶馬!」

「又生翅膀飛了!」

「……」那一方面便帶了忸怩害羞的神氣,只是微笑,什麼話也不說。

輪到作太太的替他作答了,太太說:「寶劍贈與名士,紅粉贈與佳人,千里馬當然也為一個非常的人騎去了……是不是這意思?」

「不是的。」

「那在什麼地方去了呢?不是『非常人』把馬騎去,還是……」

「不是非常人,只是一個懂馬性,不委屈馬,不糟塌馬的正派人。」

「你讓這懂馬性的把馬騎走了,你這贈馬的算是什麼人?」

「我算是個很幸福的人。命運里駐定我歡喜作這種事,作過了這種慷慨事情以後,回家來又不至於使你生氣。我很快樂。你不是不生我的氣嗎?」

「生你的氣?!我不生你的氣,你自己應當生氣!人已經不是小孩子了,還盡作小孩子事情。也不要因為家裡有幾畝田,有個好太太,就盡這樣慷慨下去!在世界上可做的好事很多,照你說的,去犧牲自己革命、做慈善事業、辦學校、把家中這幾畝田賣去也不礙事。但攔路贈馬的事,可並不在某一本書上找得出這種慷慨的記載。」

沉默了一會,那公子哥兒卻說:

「秦瓊黃驃馬是什麼地方來的?我問你。」

等一等作太太的說:

「照你看起來,這世界上好人可太多了,好馬卻不多,怎麼辦?」

「我也那麼想。我若在蒙古作王公,就……」

「作王公……!」

……

這具有名公子風度的人因病死去時,丁玲女士的年齡還不上十歲。父親留給她的印象最鮮明處,也就是牽馬出城空手歸家這樣一件事。然而這人大方洒脫的風度,事實上卻並不隨了死者而消滅,十年後又依然可以從丁玲女士性格發現,成為她一生美麗特徵之一點。

當她父親死去時,家中情形雖不如其他族人那麼豪華;當時似乎尚可稱為小康之家。那時她還有一個弟弟,作母親的就教育這兩個孤兒,注意這兩個孤兒性格與身體的發育,從不稍稍疏忽。作母親的既出自名門舊家,禮教周至,加之年輕早寡,必須獨自處置家事,教育兒女,支配一切,故性情方面,自然就顯得堅毅不屈,有些男性魄力。兒女從她身上可以發現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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