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上午最緊要的工作漸入佳境之時,良多被上山部長叫了過去,這倒是挺稀罕的。上山是個很隨性的部長,時不時就會到自己管轄的部門去轉轉,打打招呼,但基本上就類似閑聊。不過這大大拉近了他跟部下之間的距離,建立了信任關係。

雖然工作被打斷了,良多並沒有表現出煩躁。跟上山談話是件開心的事,還能學到很多東西。

一走進四面環著玻璃的部長室,上山就滿臉笑容地抬抬手,招呼良多進去。良多心想,大概是說交換孩子的事吧。這事還沒有彙報。因為上山提議的「兩個都爭取過來」的方案失敗了,這叫他難以啟齒。

然而,一進房間,良多馬上就暗道糟糕。部長的桌子上放著一本周刊雜誌。那本周刊雜誌恰好報道了抱錯孩子的事件。當然真實姓名並未寫出來,不過在報道中良多被寫成了在大型建築公司工作的丈夫A。在電車的懸掛廣告上也有小字寫著「今時今日!『抱錯』嬰兒之千奇百怪」。不過,報道是根據法庭的證言和取材來寫的,內容並無不妥。

上山等良多在桌前坐下後,並沒有提周刊雜誌的事,卻突然宣布了人事調動。而且,時間緊迫,史無前例,兩周後馬上動身。

「技術研究所?是宇都宮那個嗎?」

良多還沒搞清楚事態,這個人事調動也太過強橫了。技術研究所跟良多所屬的建築設計總部是處於兩個極端的部門。若把設計總部比作「花團錦簇」,技術研究所則是「枝下淤泥」,而且還是地底深處的泥。

良多心想,難道上山是有什麼盤算,籌謀著通過技術研究所策劃一個大項目?良多等著上山說出他的盤算來,給自己一個答案。

「嗯。」

上山的表情有些陰沉,只是點了點頭。

誠然,正因為有技術研究所的技術,才有這「花團錦簇」。但是,良多卻並不適合那裡。他的技術、知識和經驗都是一門心思在建築設計本部磨鍊出來的。他自負自己一直都遙遙領先於他人。

「為什麼是我?野原不就很合適嗎?」

野原也是設計本部的管理層之一,是一個十分不起眼的學術型男人,應該跟技術研究所很合拍。

「話雖如此。」

上山說著笑了笑,把手放在桌上的周刊雜誌上。

「不過,你又有官司在身。」

「可別誤會,被起訴的又不是我。」

良多不知不覺就拔高了聲調。

「這個我知道。不過啊——」

上山用教導的語氣補充道:

「你一直是猛踩油門衝過來的吧,差不多也該踩踩剎車了。」

良多馬上反駁道:

「您這是說的什麼話。部長不也是一直腳踩油門,才走到現在這個位置嗎?」

上山搖搖頭,笑了笑。

「時代不同啦。時代啊。」

上山突然像電視解說員一般回以這番陳詞濫調,良多不禁目瞪口呆。

「怎麼說呢,稍微也多陪陪家裡人。去那邊的話,離你太太的老家也比較近吧。」

宇都宮和前橋雖然是相鄰的兩個縣,卻一點也不近。前橋到宇都宮的距離就跟從東京過去一樣遠。上山不可能不知道這一點。

良多終於看出了上山心裡的算盤。

「不爭氣的孩子就要掃地出門,是吧?」

良多的語氣變得嘲諷。

「哦?恰恰相反呢。望子成龍才需要經歷風雨啊。」

上山把目光移向電腦,似乎在說,你可以出去了。

「到什麼時候,這個遠行?」

「還沒定。」

上山看都沒看他,只低沉地丟出一句話。

良多被一腳踢出去了。他明白了,恐怕永遠都不可能再回到這個部門了吧。他想起宴會上波留奈說的那句話,那句「最可怕的是男人的嫉妒」。上山是覺得良多的存在會威脅到自己的地位嗎?他做過讓上山顏面掃地的事情嗎?上山是不是一直在暗中祈禱良多的「失敗」?不,也許這只是上山自己心中未能察覺的不安在作祟。恰好這時,發生了這次「抱錯孩子」事件。於是上山冷酷地放棄了良多。這就是答案。

良多並不是上山的孩子,連養子都算不上。良多終於發現,自己只不過是一個他用得順手的部下罷了,這發現讓他痛苦萬分。

上山那句「兩個都爭取過來吧」的提議又當如何?難道不是把自己當作親人出發才會替他出的這個主意嗎?不對,良多的腦子一轉,會不會那句話本來就是為了讓自己跟對方家庭起衝突而故意策劃的……

良多的心因猜疑而混亂,腦子裡萌發出一個接一個的揣測。

他打算離開房間。

但一個新的疑問讓他停住了腳步。他忍不住不去問:

「我的後任是誰?」

上山操作著電腦,沒有回答。

「是波留奈嗎?」

良多微微提高了聲音。

上山裝作剛才一心在擺弄電腦沒有聽到的樣子,微微露出受驚的神情。之前一直敬仰愛戴的部長,此時看起來卻是如此膚淺。

「啊,我是有這個打算。你怎麼看?」

就像是在與良多商量一般揣著明白裝糊塗。良多沒有感覺到不可思議,也沒有感到憤怒,只覺得這一切如此薄情和滑稽。

「我覺得很好,從各方面來說,人又貪婪。」

本打算略略嘲諷一下才這般說,上山卻似乎吃了一驚,微微皺了皺眉。

良多確信了。上山和波留奈已「暗中勾結」了。

「聽你這麼說我就放心了。」

馬上變成一副笑臉的上山連忙掩飾道:

「至於你的送別會,這個月實在是太忙了……」

良多沒有再聽他說什麼。

如此波留奈該滿意了吧。在事業上超越了曾經甩了自己的男人。

他想起來,波留奈叫他去喝酒時他拒絕了,她說了句「虧我還想請你的」。若放在猴子的世界來看,這就是所謂的騎上後背的階級挑釁吧?純粹是為了想確認自己處在優勢地位。

良多滿腦子都充斥著惡意的揣測。

但是,漸漸地他覺得一切都無所謂了。

良多苦笑著回到座位,像往常一樣開始工作。

當晚依舊是只有綠和琉晴兩個人的晚餐。時間是六點。今天也十分炎熱。應琉晴的要求,吃的是「竹篩涼烏冬面」。

綠今天帶琉晴去了兒童館。室內的遊玩器具和遊戲機可以隨便玩這點似乎讓琉晴大為中意,看到琉晴邀請一個完全不認識的同齡男孩子開始玩一個叫UNO(優諾紙牌)的牌類遊戲,綠吃了一驚。

之後,因為遊戲規則兩人起了點小摩擦,不過總體來說還是玩得十分開心。

綠覺得這是「因為琉晴有許多兄弟姐妹」。

至少他跟慶多完全不同。

晚餐的話題是關於杯裝烏冬面。

「不光有綠色的,還有黃色的,還有紅色的呢。」

琉晴對烏冬面杯麵的種類如數家珍,這自然這也反映出了齋木家對吃飯的態度。

綠從來沒給慶多吃過杯麵。

「這裡面你最喜歡哪個顏色的烏冬面?」

綠還在糾結,不知道該如何稱呼琉晴。必須叫名字的時候,就叫「琉晴君」或者「琉君」。她還做不到直呼其名,只能儘可能地用不必稱呼名字的辦法來打發。

「紅色的吧。」

琉晴偶爾會夾雜些關西腔。當然是受雄大的影響。聽說雄大的老家在滋賀,不過琉晴說一次都沒去過,而且雄大的父母也從來沒跟琉晴見過面。

「紅色是不是醬油味的?」

「不知道。為什麼?」

琉晴的口頭禪就是「為什麼」。總之就是靠這一句話走天下。與其說是口頭禪,不如說更像是「看家本領」。說得好聽是「一心一意」,說得不好聽就是「頑固」。這個性格特質叫人感覺到有良多的「血緣」。

「你問為什麼?醬油不是紅色的嗎?」

「為什麼?醬油是黑色的呀。」

綠很想把中元節時收到的還沒開封的醬油拿給他看,證明一下鮮度好的醬油的顏色就是紅色的。

這時,手機響了。綠有一種預感。

是齋木家打來的電話。

果然,是慶多打來的。綠站起來,給了琉晴一個笑臉。

「嗯嗯。」

綠一邊說,一邊朝卧室走去,壓低了聲音。

「好啊。爸爸還沒有回來,我給你保密……」

綠的聲音並沒有清晰地抵達琉晴的耳朵。但光看她那個神情,琉晴就明白是在跟誰打電話。

良多晚上過了八點才回到家。自從跟綠的關係變僵之後,就沒有再打對講電話讓她開門迎接了。他跟綠最低限度內的對話,連交談都算不上,只是彙報而已。還有一個變化,就是良多在床上無法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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