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7 口誅(1993— 五十八歲至今)

我本像一顆鑽石,是多面發光的人物,可是由於環境的打壓,我的光環被單一了、被小化了。例如一般人只知道李敖是寫文章的高手,卻不知道我在許多方面都是高手,我的本領,不止於寫文章這一單項,其他單項,我的表現,也像寫文章一樣優異。其中口才一項,就不為一般人所知。事實上,我是極會講話的人,談吐幽默、反應快速、頭腦靈活,片言可以解紛,當然也可以興風作浪。我往往覺得:我的口才,其實比我的文章更動人。對聽眾不幸的是,我這一方面的光環,一路被打壓了。以演講為例,不論在陸軍步兵學校受預官訓練時,或是在十七師做預官排長時,我的演講,都在掌聲雷動時被「長官」即時打壓;退伍後,台大學生陳宏正他們請我演講,台大校方甚至把場地鎖門。1965年5月4日,我給尚勤信中有這麼一段:

這幾個月來,台大學生請我演說,被校方駁回的,據我所知,至少有四次。最近的一次就是今天,文學院原訂今晚請我演說五四運動,結果被駁回,理由是殷海光、李敖兩人不準在台大演說。上次(三月二十六號),法學院用「偷關漏稅」的方法,不先登記,請我演說《傅斯年與胡適》,聽眾擠得人山人海,結果在我未到前,突被校方勒令解散!

從這一處境看,我「被封嘴」的情況,有甚於「被封筆」者。這一「被封嘴」情況,直到二十多年後,才稍有轉機。首先是清華大學請我演講,我講了《清華生與死》,後來各大學陸續請我,也不乏打壓之處,例如我在師範大學講《師大新與舊》,就遭到國民黨黨棍謝瑞智等的干預;我在輔仁大學講《輔仁神與鬼》,也有類似情形,只不過黨棍換成神棍而已。到了1989年4月,我來台灣四十周年,由蘇榮泉糾合多家出版社聯合主辦「李敖來台四十周年紀念演講會」。施性忠主持,才算有了一次校園以外的公開演講,不過在場地上還是被打壓了。——理想的場地都不給租,只租到狹小的耕莘文教院,結果人山人海,場外的人比場內的還多,連講台上都坐滿了人。演講廣告上登:

殘山剩水我獨行

四百年來,台灣在外國人、外省人、本省人的相激相盪下,已經變成了一個畸形的、膚淺的、荒謬的、走火入魔的島。李敖在這個島上,雖然不見容於朝、不見知於野,但是獨來獨往的氣概,「我手寫我口」的氣魄,卻老而彌堅。這次應邀演講,就是要在眾口一聲的時代里,呱呱大叫一番。

演講過後現場簽名賣書,價值五十萬的書一賣而空。我簽名時,黃菊文特別請來便衣「保縹」暗中保護我。菊文是我們發行黨外書刊時的第一線總司令,與警總周旋,為功至偉。那天是1989年4月14日,多年不見的難友刁德善、李國龍等也來了。多年不見的台大法學院老學長黃奠華也來了。他是「最高法院」的法官,在台大時帶我們參觀過台北監獄,我一直記得他。

演講過後,蘇榮泉把它做成《四十年目睹怪現狀》錄影帶、錄音帶發售,頗受歡迎。我在《林治平先生來信書後》一文中,有這樣的回憶:

林治平先生信中又說:「那天本欲邀我弟一道去,但十三日他至日本談生意,後來我給了他您演講的錄音帶,他也說:看您的文章,不如聽您的聲音。」

四十年來,由於國民黨封鎖我演講的機會和教書的機會,使我在「逞口舌之利」上,大受限制,所以我的演講,根本沒有練習,沒有經驗。一旦演講,我只能搬出和擴大我日常的談吐——主導式地令「群衚衕笑、四座並歡」的談吐,應場而已。我的音調太高、說話太快,好處在提神醒腦,不像蔣氏父子演講那樣「慢動作電影」;壞處是常常使聽眾跟不上,不但跟不上我快速跳躍的思路,甚至來不及鼓掌叫好。老友潘毓剛教授從美國打電話來,說看了我的演講錄影帶,發現鼓掌為什麼那麼少?我說:第一,我使聽眾快速跟著我跑,不給他們間歇的機會,他們來不及鼓掌了;第二,我的聽眾一半是仇人,他們不丟番茄就不容易啦,你還要他們鼓掌?潘毓剛聽了,為之失笑。林治平先生的弟弟說看我的文章不如聽我的演講,我認為他是真能發現我有這方面天才的人。在演講上,我的博學與機智會有「明白而立即」的表現,那種氣氛與效果,在我文章中是看不出來的。

在「明白而立即」的表現上,我舉幾個例子。有一次演講,一聽眾義正辭嚴質問我:「你來台灣四十年,吃台灣米、喝台灣水長大,為什麼不說台灣話,是什麼心態?」我「明白而立即」地回答說:「我的心態,跟你們來台灣四百年還不會說高山族的話同一心態。」還有一次,聽眾紛紛以紙條遞上講台,問我問題,我有問必答、條條不漏,突然中一紙條,上寫「王八蛋」三字,別無其他。我「明白而立即」舉紙條面向聽眾說:「別人都問了問題,沒有簽名;這位聽眾只簽了名,忘了問問題。」我這類機智,不單表現在演講會上,私下裡也能片言解紛、化窘為夷。

由於「被封嘴」的情況漸入佳境,各路人馬請我演講的也此起彼落,其中以呂學海的「社會大學」最有計畫。有一次他請我在太平洋崇光百貨頂樓演講,一個東吳大學法律系學生黃宏成去聽了,聽後大為感動,覺得這麼優秀的李先生,我們東吳大學真該請他來執教,由於黃宏成有無人可及的鍥而不捨的本事,最後竟被他一手促成。此中經過,他有回憶如下:

我打從高中開始就是李敖叢書的忠實讀者,我的好友阮登科知道我很佩眼李敖,於是介紹我去聽一場在太平洋崇光百貨所舉行的敖之先生的講演,在聽完李先生那精彩的講演後,我下定決心一定要和李先生認識,於是我使出所有的看家本領來「對付」李先生,我憑著「死纏爛打」。「厚臉皮」的精神向李先生糾纏不清,又復以「緣隨願生」的箴言自勉,在經歷一番「坎坷」的際遇後,終於皇天不負苦心人,我終能漸漸贏得李先生對我的信賴,並進而建立起相當的友誼。

在此同時,包斯威爾所寫的《約翰生傳》帶給我莫大的感動與鼓舞,乃將李先生比擬成約翰生博士,而以包斯威爾自勉,我經常為李先生淵博的知識所折服,我和李先生交往認識愈深,愈是為他所受的際遇感到不平,我不懂,野有遺賢,何以不察?「國有」將才,何以不舉?我覺得忽視人才,就是埋沒人才,我年紀雖輕,能力有限,可是如果透過校長的關係,或許能締造出一個「為國舉才」的機緣,那也未必可知。我實在不宜妄自菲薄,看輕自己,於是想請李先生任教於東吳的想法雛形乃慢慢就此形成。此外,根據我們的觀察,如果能由孝慈校長主動出面聘請敖之先生到東吳來任教的話,是一件再合適不過的事,於公,章太炎、傅正二公曾任教於東吳,李敖之於東吳,有前例可循,任教一事,似無不可;於私,李先生和校長「兩家淵源」很「久遠」,由孝慈校長出面請李先生任教一事寓有很深的涵意。

一旦想法確定以後,我們就分二方面去進行這件事,一方面是促成校長與李先生的會晤,另一方面是肥皂箱社的成立。有時候夾在二個大人物之間作穿針引線的工作,是一件很有趣而且很耐人尋味的事情。基本上,我們的性質有點兒像介紹人,又有點兒像媒婆,如果要讓雙方一拍即合,甚至是情投意合的話,那是需要下一番工夫、花一番腦筋的。首先,我們必須讓雙方達成一致的共識與焦點——會晤的共識與晤談的焦點。因為,有了會晤的共識,才會有晤談的焦點;有了晤談的焦點,才有任教的可能,所以我們誠摯地希望,雙方彼此要都贏了里子,也都贏了面子才好。

於是我們小心翼翼地探求雙方當事人的意願,在一個偶然機會裡,我突然主動地問李先生說:「李先生,如果章校長來見您的話,您會不會給他難堪啊?」李先生笑著回答說:「他來了是我的客人,我怎麼會給他難堪呢?」聽完李先生這類似「保證書」似的回答,我暗自竊喜,似乎看到了二人會晤的遠景,李章會談已成功了一半。

接下來,我們將所有的注意力都轉移在孝慈校長的身上,透過許多的聊天機會,我們經常向校長談起敖之先生,覺得李先生很有才華,可惜一直被埋沒了,如果東吳有機會請李先生來學校教書的話,那不是很好嗎?剛開始幾次,校長總是笑而不答,不置可否地說:「再研究、再研究。」於是我們就找了一堆李敖先生的著作,讓李敖的作品自己說話,當我們拿給校長李敖最新作品——《北京法源寺》時,他終於忍不住告訴我們說:「其實我年輕的時候,李敖的書對我影響很深,很多李敖寫的書我都有。」可是當我們進一步建議他和李先生做個朋友,大家認識一下的時候,他又開始笑而不答,不置可否地看著我們,那時我們想校長可能有不便之處,所以也沒好再問下去,可是當他看完《北京法源寺》一書時,他曾對我們說:《北京法源寺》寫得真好!真是一本才子之書,李敖真是有才氣!」當時校長對《北京法源寺》一書及李先生的評價由此可見一斑。

在1993年3月上旬一個下著小雨的午後,我看見校長自商學院大門步出,由於校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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