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4 復出(1979—1981 四十四到四十六歲)

在《獨白下的傳統》使「台北紙貴」的熱潮中,一位美人,當年在大學時代,曾把《文星》出版的《傳統下的獨白》插在牛仔褲後,招搖而過輔大校園的,這回也趕去買了一冊,這位美人,就是電影明星胡茵夢。

《獨白下的傳統》出版後,各界震驚,「佳評如潮」。其中以同月17日《工商日報》上胡茵夢寫《特立獨行的李敖》一文最引人注目,胡茵夢寫道:

李敖又公開露面了,不但公開露面,還出了一本新書,不但出版了新書,並且又在創作一本「最偉大的小說」;這是繼「中美斷交」後最驚人的消息。

在一陣「尋根」、「自我肯定」、「老王賣瓜」、「鄉上。鄉土」這雖正確卻不甚精彩的開倒車潮流中,捲來了「李敖逆流」,使得愛睏的讀者們再度被驚醒,在拍案叫絕聲中又年輕了十歲。人性中最具破壞性也最具建設性的寶貴特質——不滿現狀,因為這陣再起的逆流而得到共鳴與抒發。

報載李敖出書的消息,第二天,各大書局、報攤已經找不到《獨白下的傳統》的蹤跡,書局老闆都以驚訝又帶點興奮的口吻說:「一天之內就賣了三十多本,現在已經再版中。」一個星期後,我終於購得再版的「獨書」,封底最後一行寫著:「遠景過去沒有李敖,李敖過去沒有遠景,現在,都有了。」這一行字看得人百感交集,有傷感,有希望,也有懷疑;傷感為作者的過去,希望是看到作者的未來,懷疑卻是怕被出版社和自稱「最高明的宣傳家」的宣傳術所愚弄。

看完全書,放心地鬆了一口氣,李敖仍舊是李敖,雖然筆調和緩了一些,文字仍然犀利、仍然大快人心、仍然頑童性格,最重要的,這位步入中年的頑童還保有一顆赤子之心。……

胡茵夢的文章發表後,我並不知道。後來《中國時報》的陳曉林告訴我,我才看到。並且得知:胡茵夢為了這篇文章,遭到國民黨「中央文化工作會」的警告。「文工會」行文給國民黨黨營機構「中央電影公司」,警告該公司所屬演員胡茵夢不得寫文章捧異己分子李敖云云,我聽了這件事,不禁對她另眼相看。

胡茵夢被警告,她不但不予理會,反倒傳出她想結識李敖的消息,可是那時我不輕易見人,她一直沒有機會。直到9月15日,蕭孟能約我到花園新城他家作客,我到了不久,門外車聲忽至,原來胡茵夢和她星媽高速光臨。後來得知:是蕭孟能暗中通知胡茵夢「李敖來了」,於是機不可失,遂有此一相會。後來台灣與海外報章風傳李敖、胡茵夢由相識而相戀、由相戀而同居、由同居而結婚,花邊新聞此起彼落,熱鬧經年,虛虛實實,極盡好事之能事,我也自「社會版」人物一變而成「影劇版」要角,想來十分有趣。尤以1979年11月11日《時報周刊》上以胡茵夢為封面,手執老K紅心橋牌一張,牌上小照片是胡茵夢從背後摟著李敖,最為傳神,是陳文彬照的。該期有林清玄專訪:

終於見到李敖和胡茵夢了,到底是戀愛中的男人和女人,一個是蛾眉淡掃,一個是書生本色,各自顯得神采奕奕。胡美人一如在銀幕上的形象,嬌柔無限,依偎在李大少爺的懷中。……

胡茵夢有很多追求者,她為什麼獨獨看中李敖呢?李敖用了一句北京土話:「帽子歪著戴,老婆討得快。」他不諱言自己是個「壞蛋」,但是壞得很出色。

胡茵夢並不這樣想,她說:「我和李敖相處久了,知道他有很多面,一般人看到的是頑童的李敖、壞蛋的李敖,而沒有看到李敖深沉的一面、體貼的一面。」

李敖自負的老毛病經過十幾年了還沒有改掉,他說:「胡茵夢已經夠美了,她不像一般的女人要去美容,她要用文化美容,而李敖是文化最好的代表,胡茵夢便只好愛李敖了。」他又說:「我和胡茵夢談戀愛為寫文章的人爭一口氣,以前,明星們都和老闆、小開們談戀愛,李敖至少證明了寫文章的也可以和女明星談戀愛。」

……李敖說到一個讀者寫信給他說:「那個讀者寫信來說,他們很喜歡讀我的文章和佩服我的才氣;他們也喜歡胡茵夢和她演的電影;可是他不喜歡我們在一起,使他有失落感和挫折感,這大概可以代表一般讀者的看法。」

還有一個在高中任教的老師寫信給李敖,說他在班上宣布李敖和胡茵夢談戀愛,全班學生都不禁「怒吼」,說李敖「搶走了我的愛人」。這也代表了一部分人的看法。

有些朋友說李敖和胡茵夢談戀愛是」墮落」,李敖不以為然,他說他不喜歡擺起臉孔生活,太沒意思了。……

做頭髮做了半天,胡茵夢回來,李敖說他要去打電話,溜走了,到門口時回頭說:「我剛剛說了你不少壞話,換你說了。」

胡茵夢笑得很開心,她的朋友們的看法很簡單:「他們並不覺得意外,一致認為我們兩人是絕配,早就應該在一起了。」

她說,她和李敖都是生命的賭徒,李敖是她手中的一張王牌,她要拿來賭終生的幸福,「這是我拿過最好的一張牌,非賭不可。」……

《時報周刊》的發行人簡志信(簡瑞甫)是我老友,他堅邀我寫一篇白描胡茵夢的短文,我花了二十分鐘,寫下了《畫夢——我畫胡茵夢》:

如果有一個新女性,又漂亮又漂泊、又迷人又迷茫。又優遊又優秀、又傷感又性感、又不可理解又不可理喻的,一定不是別人,是胡——茵——夢。

通常明星只有一種造型、一種扮相,但胡茵夢從銀幕畫皮下來,以多種面目,教我們欣賞她的深度和廣角。她是才女、是貴婦、是不搭帳篷的吉卜賽、是山水畫家、是時代歌手、是藝術的鑒賞人、是人生意義的勇敢追求者。她的舞步足絕一時,跳起迪斯科來,渾然忘我,旁若無人,一派巴加尼尼式的「女巫之舞」,她神秘。

胡茵夢出身輔仁大學德文系,又浪跡紐約格林尼治區,配上滿洲皇族的血統和漢玉,使她融合了傳統與新潮、古典與現代、東方與西方,她是新藝綜合體,她風華絕代。

你不能用看明星的標準看胡茵夢,胡茵夢不純粹是明星。明星都在演戲,但胡茵夢不會演戲——她本身就是戲。

你不必了解她,一如你不必了解一顆遠在天邊的明星;你只要欣賞她,欣賞她,她就從天邊滑落,近在你眼前。

寫這篇短文後五個多月,1980年5月6日,我和胡茵夢結婚了。結婚之日,她那星媽已與我們交惡,胡茵夢根本沒有通知她。所謂婚禮,是午前在我家舉行的,來賓只有證婚人高信疆和孟祥柯(孟絕子),後來余紀忠趕來,請我們在財神大酒店吃飯。當天晚上,胡茵夢的「立委」爸爸胡賡年請我們吃飯。我在第一次政治犯坐牢時,完全不知道胡茵夢是誰,但卻知道她爸爸是誰。她爸爸是我爸爸的朋友和同事(同在吉林女子師範教書),他先進南京金陵大學、再入南京國立東南大學,二十三歲去日本,先進早稻田大學、再入東京帝國大學,追隨日本學者神川彥松研究國際政治,前後五年。他是一位愛國者,在日本留學期間,正趕上九一八事變,國際聯盟派出李頓調查團調查真相,該團路過東京時,他曾遞上英文報告書,並在帝國飯店向該團先行闡述真相。這種愛國絕不後人的精神,使他在歸國後,毅然跟上國民黨,先後任南京陸軍軍官學校政治教官、陝西韓城縣長、陸軍第三十八集團軍軍法處長、旅順市長、遼寧青年團幹事長、瀋陽中央日報社長、瀋陽市立法委員。1949年他到台灣的時候,只有四十五歲,他是以「國破家亡」的心情,流亡島上的。所謂「國破」,因為「中央政府」已經偏安;所謂「家亡」,因為他拋棄了髮妻而與另一拋棄「發夫」的女子私奔抵台,這位女子,就是人稱胡星媽者。東北同鄉「立委」如程烈等,都說她是做下女(老媽子)出身,但我不信,因為她雖然面目猙獰,卻頗有文采,她曾拿出舊《暢流》雜誌一冊,指著其中一篇文章,自稱是她寫的,寫文章在《暢流》發表,固女作家也。她有一句名言,我最喜歡。名言是:「國民黨太寬大了!怎麼把李敖給放出來了?」——能有這樣好的造句的人,不像是在《暢流》上冒充女作家的。提到下女,並不是說做了下女就有什麼不好,有的做下女的也很了不起,居里夫人就是這種出身的,當然胡星媽縱使做了下女,也無以上比居里夫人,至多只能在「曾為下女」一事上,與居里夫人相伯仲而已。

胡賡年到台灣後,對政治已萬念俱灰。我與胡茵夢結婚,他請我們吃飯這個晚上,他談到「立法委員」生涯,突然得意地說:「三十一年來,我在『立法院』,沒有說過一句話!」我聽了,感到很難過。難過的不是此公放棄了他的言責,因為他們其實都放棄了;難過的是,他放棄了言責以後,居然還那麼得意!這未免太不得體了。我忍不住回他說:「『立法委員』的職務就是要『為民喉舌』,東北同鄉選您出來,您不替東北同鄉講話,——一連三十一年都不講話,這可不對吧?一個警察如果三十一年都不抓小偷,他是好警察嗎?這種警察能以不抓小偷自豪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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