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0 星沉(1966—1970 三十一到三十五歲)

1968年3月31日《文星》結束後,4月6日的英國《經濟學人》登出報道,這一報道,國民黨「新聞局」在4月19日出版的內部刊物《國際輿情分析》里,有了秘密的翻譯:

台北《中央日報》曾刊出一節廣告說:「購買文星書刊的最後機會。」這家台灣最富生氣和最有名氣的出版機構,就這樣地宣布它關閉之意。上月底文星書店關閉,國民黨保守派已把台灣發表自由言論的最後機構封住了。

文星書店的開辦完全為了商業利益,到了1960年它交上了好運,《文星》雜誌因刊載批評保守的文化政策,受到學生廣泛地歡迎。該雜誌曾討論過關於西方和「中國文化」的價值問題,甚至論及政治自由化和給予青年更大自由的要求。雖然這些問題是以「中國」的含蓄方法來討論,但在台灣談到這些問題需要相當的政治勇氣。

雖然它有若干作者因偶爾與當局官員發生衝突而致被免職和下獄,可是《文星》雜誌能比其他敢言的刊物壽命較長,主要是因為它有朋友高踞要津。但兩年前《文星》觸犯了台灣不成文法,指名批評國民黨第四組主任謝然之,並對「總統」亦有微詞。《文星》雜誌的登記執照被吊銷一年,《文星》書店董事會改組,使之容納更多的國民黨黨員。從此《文星》雜誌一直不准許復刊,但《文星》雜誌繼續有它影響力量,並對青年成為一種吸引力。

大約一年前,國民黨暗中支持和經常預言當局政策的《中華雜誌》攻擊《文星》「走共黨同一路線」。該雜誌要求以勘亂時期陰謀製造分裂的理由,關閉文星書店。同年三月替補的董事名單擬定了。

文星書店之關閉系根據最近台灣權力機構「國家安全委員會」的命令,其理由是禁止浪費,「改良當前社會風氣」,並指令增加大眾傳播的愛國內容。「台灣當局」顯然』害怕日趨繁榮的台灣會受到更大民主的壓力,所以盡量減少台灣目前容許的自由限度。

《經濟學人》的報道,是很簡明扼要的。其中提到國民黨暗中支持和經常預言當局政策的《中華雜誌》,正是胡秋原的雜誌。胡秋原也許高估他做了一定程度的推波助瀾的效忠工作,事實上,國民黨本身就是要消滅《文星》,沒有推波助瀾。波瀾本身還是波瀾,在波瀾之下,「星沉海底」,根本是早晚的事。李商隱寫《碧城詩》,其中兩句是:「星沉海底當牖見,雨過河源隔座看。」與文星同歸於「禁」也同歸於盡的我,目擊了《文星》的一切,不論是「當牖見』還是「隔座看」,看見它生前死後,的確有不少滄桑。其中最滄桑的是蕭同茲,他真可謂無端受累,捲入《文星》,把幾十年培養的黨國關係與人事關係,毀於一旦。如今他墓草久宿,我真願他靈魂安息;其次是蕭孟能太太朱婉堅,她為《文星》貢獻了青春,也是無端受累,捲入別人的理想活動,賠上她自己辛苦的店面和一生的事業,最後還家庭破碎,與丈夫和「新女性」對簿公堂,老境堪憐,依子而居,我要特別祝福這位既婉且堅的偉大女性。

文星書店結束後十六年,1984年6月5日,我有信給蕭太太朱婉堅,我說:

回想十九年前,在國民黨掐死《文星》雜誌的時候,我曾說:「《文星》是一道主流,雖然這主流反對國民黨,但反對之道,還有規格可尋,還可聚合各路細流,成為高明的導向;《文星》一旦沒了,主流就會變成亂流,國民黨早晚會更慘,還要賠上「國家」的命脈和別人的青春。國民黨有一天會知道:當一切情勢改變了的時候,他們將欲求有《文星》而不可得!甚至欲求有《自由中國》而不可得!他們那時候才會發現——遲來的發覺——《文星》。《自由中國》式的反對他們,是太客氣了的!可惜笨得要命的國民黨永遠不會明白,他們總是不見棺材不流淚。馬歇爾說國民黨會做好事但總做得太遲,他的看法,真是一針見血了!」

我寫這段話正值黨外雜誌亂流四起、國民黨當局焦頭爛額的當口,我佩服我李敖是最準確的預言家,還算吹牛嗎?他媽的國民黨,真是報應啊!

論斷李敖在《文星》興風作浪之功,不管《紐約時報》或《經濟學人》所登,都從正面著眼,實不足為李敖光寵,我該引一段負面觀點的論斷,以概其餘。1966年2月21日的《徵信新聞報》《中國時報》前身)上,登出國民黨文化特務徐復觀的長篇大論,其中「發展之程度,早經威脅到整個社會與民族之安全」項下,有這樣的話:

茲將其年來誹謗行為,根據初步不完全之統計,計其對個人指名之誹謗,自孔子以至胡適、錢穆,凡五十七人其對團體之誹謗,自台灣大學文學院。「中央研究院」、孔孟學會、「立法院」、「內政部」、各大學中文系、台灣研究中國文化者、全體較李敖年長之學人、「當局」官吏、國民黨員,以至整個中華民族。謂孔子之像為「恐怖」,將孔子思想與西門慶、魏忠賢,等列齊觀。對研究孔子思想之人,除加以毒詞穢語外,並謂「早應打耳括子」。對祭孔子之禮童,詆之為「小鬼」。對主祭之台北市長,指為被殺作祭品之「犧牲」。稱胡適為「大懵懂」,「把文史學風帶到這種迂腐不堪的境地」,「脫不開乾嘉餘孽的把戲」。指錢穆為「大腦在休息,小腦正在反射」;「近乎卜巫之間的人兒」。指台灣大學為「分贓」、「腐化」、「遮羞完畢」、「拚命撈錢」。「與家裡『歐八桑』先奸後娶者有之;奸而不娶者有之」。罵年老一輩之學人都是「吃閑飯黑心飯」「使他們的子孫因他們感到羞恥」;「我們不得不狠狠地打它幾個耳括子」罵「內政部」是「愚昧」、「落伍」。罵「立法委員」是「妄人」、「可恥」。指全「政府官員」及全國民黨員是「這種人的耳括子早就該被打」;「沒人格的知識分子」。罵各大學中文系是「膿瘡」是「義和團」、「准義和團」;「非狠狠開刀一次不可」。罵台灣之法律是「荒唐的法律,任何文明國家所沒有的法律」。罵中國文化是「哪一點比那用叉子吃人肉的老哥高明」。罵我們民族是連「最野蠻的民族」都不如之民族。並向友邦挑撥「把洋鬼子綁起來,這是中華民族美夢之一」。所列資料,尚極不完全;而此處僅隨意摘舉一二。由此可知李敖不僅對一切用盡毒詞穢語;且欲見之於「開刀」「打耳括子」之行動,不僅誣盡中國一切文化;且欲挑撥台灣與世界友邦之感情,使台灣受到世界各國之輕視與敵視。共黨未到,而李敖所發動之鬥爭清算之陰影,已籠罩於全台灣。舉步方艱,而由李敖所出賣之民族立場,及向友邦之挑撥行為,已否定年來全朝野所作之「國際合作」之努力。

看了徐復觀陳列的我的「罪狀」,我真該「感謝」他,「感謝」他真是我的知己。我這些短於自知的大成績和自己不好意思說的大成績,竟這樣簡單扼要地肯定於親愛的徐之口,足證我這短短四年的努力,是石破天驚的了!

如今,在《文星》被封多年,回看它的生前死後,的確也看到不少的滄桑。在《文星》上追求理想的那些戰友們(事實上是唯李敖馬首是瞻的人們),有的已經死亡,有的已經隔世,有的已經變節,有的已經自毀歷史,賣友求榮,手數著鈔票,腳脫離戰場,不識大體地重新自文化人變回到市儈。……但是,不論怎樣地浮雲事變,我李敖絕不心灰意懶,我不在乎那些戰友的來去,不在乎個人的浮沉,我關心的只是理想的追求,在追求理想的大目標下,我不怕孤立,照樣勇往直前。

在《文星》共事和共患難的過程里,蕭孟能、朱婉堅夫婦對我言聽計從,沒有任何怨言,表現了蕭同茲的大家風度,這是很令我懷念的。現在我還保有蕭孟能寫給我的感恩信,說:「我是多麼地感謝你!」(1962年7月6日)說:「您使我揚名吐怨氣,萬分地感謝。」(196年12月17日)雖然這些感恩,在多年以後,都被「正人君子」忘光了!

《文星》的「星沉海底」並不等於李敖的「星沉海底」,因為國民黨對李敖的秋前算賬和秋後算賬一直沒有停止,所以李敖這顆文星之沉,還在進行式。首先是對我的書大撒禁網。從我在《文星》最早出版的《傳統下的獨白》,到最後自行出版的《閩變研究與文星訟案》等書,全被查禁。這時我三十一歲,眼看前路荊棘,似無靠筆桿維生的活路,乃宣布出版《李敖告別文壇十書》,得款做本錢,改行去賣牛肉麵,在9月3日我有信給余光中,其中一段說:

我9月1日的廣告知你已經看到。「下海」賣牛肉麵,對「思想高階層」諸公而言,或是駭俗之舉,但對我這種縱觀古今興亡者而言,簡直普通又普通。自古以來,不為醜惡現狀所容的文人知識人,抱關、擊析、販牛、屠狗。賣漿、引車,乃至磨鏡片、擺書攤者,多如楊貴妃的體毛。今日李敖亦入貴妃褲中,豈足怪哉!豈足怪哉!我不入三角褲,誰入三角褲?

我又說:

我在舊書攤上買到一本宣紙的小折頁冊,正好可做簽名之用。我盼你能在這本小冊的前面,寫它一兩頁,題目無非「知識人贊助李敖賣牛肉麵啟」之類,然後由我找一些為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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