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8 文獻會(1962—1963 二十七到二十八歲)

1962年1月29日,舊年將至,姚從吾老師送來一千元,並附一信。兩天以後,又轉來陶希聖「擬請李敖同學參加『中華民國開國五十年』文獻編輯事務工作按月津貼新台幣一千元」的信,姚從吾老師和吳相湘老師又分別給我一信,囑咐我「從此安心工作」,因為這一職務,「得來亦不易也」。

1962年2月1日,我去文獻會見陶希聖的時候,正是我在《文星》第五十二期發表《給談中西文化的人看看卜的同一天。這篇文章里已點名攻擊到陶希聖。在這篇文章發表前一個月,我在《文星》第五十一期發表《播種者胡適》,已先引起各界的重視,這種重視,是從《文星》第四十九期起發表《老年人和棒子》的一貫延續。姚從吾老師信中囑咐我「若過於放肆,不但樹敵太多,亦恐於工作有妨」;吳相湘老師信中囑咐我「切忌多言」,都是他們的先見之明。他們勸我「往事已過,今後仍應潛心學問」,「從此安心工作」,顯然期許我仍舊去走做學問的路,不要亂寫文章。他們把我安排在陶希聖那裡。目的都在希望那個職務使我得以糊口,並且,「藉此研究民國史,以期有些具體的成就」。事後回想起來,兩位老師似乎都太天真了一點。其實他們不了解陶希聖,也不了解我。不了解陶希聖的是:他們以為我們只是把李敖暫時「寄存」在你陶希聖那兒,李敖畢竟是我們的人、我們的學生,殊不知陶希聖才不這樣想呢!陶希聖慧眼識人,看到李敖是何等人才,焉有不拉為己有、拉為國民黨所有之理?不了解我的是:他們以為我會與陶希聖勉強相處,殊不知我才不這樣想呢!

我一去文獻會,心中打定主意就是要防被陶希聖拉我。陶希聖對我,果然備極禮遇。那時他正搬了新居,把舊宅留做文獻會工作人員宿舍,指定我住他的卧室那一間,可是我一直沒去祝他見我不去住,乃在文獻會樓上隔出三間房,由我住一間。因為與辦公廳在一起,比較單純,我就從新店遷回台北,住進杭州南路文獻會。羅家倫、陶希聖上樓來看我,並且參觀我這間卧室,看到牆上我掛的Playboy上的大幅裸體女人,兩人的有趣表情,我至今難忘。(我在1962年4月12日日記上寫:「上午羅家倫、陶希聖來參觀卧房,羅進即復出,陶見裸女不敢進,笑死人,陶哼了一聲,羅哈了一聲,真是哼哈二將。」)蔣君章在《傷逝集》中回憶說:「『五十年開國』文獻的編纂,一方面為紀念中華民國開國五十年;另一方面卻含有提供正確的革命建國史料,使研究中國近代史的國際學者,得到中國革命建國的原始資料,作為他們研究參考的根據。」「這個委員會的發起,是台灣當局的決策,得到『行政院』和『立法院』的支持,其預算初時列在『國史館』的預算中,後來改列在『教育部』的預算中,陶希聖先生擔任主任委員,羅志希先生擔任副主任委員,兩位先生看得起我,要我擔任總編輯的職務……兩位先生有意栽培後進,由台灣大學歷史研究所借調研究生若干人作為我的助理。」蔣君章的書是1979年出版的,我直到這書出版後五年,才在地攤上看到;直到看到後,我才弄清當年一些我所不知的真相。例如我一直不知道「這個委員會的發起,是當局的決策」,我一直以為它的預算只來自「國史館」,我一直以為羅家倫是主任委員(羅家倫在北大是陶希聖的學長),我一直不知道我是蔣君章的助理。事實上,我今天的感覺只是陶希聖想自立衙門而已,表面上托之於「當局」的決策、「國史館」的預算中、「教育部」的預算中,骨子裡卻是建立陶家班。蔣君章說:「由台灣大學歷史研究所借調研究生若干人作為我的助理」,這話有語玻我去文獻會,我是唯一的研究生,其他全不是,後來龔忠武、張國興來,才有了研究生的局面(張俊宏是在我走後很久,才進文獻會糊口)。會中一共七八人,以陶希聖的同鄉、親戚居多。湖北人之天下也。我到文獻會之初,從沒見過蔣君章,整天也無所事事,上班時間大家打乒乓球,中午、晚上七八人圍成一桌開飯,互開玩笑,倒也自在。會中由高蔭祖做執行秘書,高蔭祖是國民黨中央委員會第四組專員,編有《中華民國大事記》一書,為人篤厚,對我極為傾倒,常找我聊天,陶希聖也常找我聊天。聊天中有時話中有話,我總是裝糊塗。我知道他們想拉我入國民黨,我打定主意不幹,所以除了裝糊塗,也別無好法子。

從我進文獻會起,我就沒聽過姚從吾老師的囑咐,停寫「辯難文章」,我給《文星》寫文章,一直不斷。《文星》第五十三期(1962年3月1日)上就發表了《胡適先生走進了地獄》,《為〈播種者胡適〉翻舊賬》;第五十四期(4月1日)就發表了《我要繼續給人看看卜。……直到第六十期(10月1日)發表《胡秋原的真面目》、「澄清對『人身攻擊』的誤解」等,我的文章,筆鋒所指,一直風光與風波不斷。在被我批評的人之中,其中最吃不住的,不是別人,就是胡秋原。胡秋原早年參加共產黨CY,抗戰時加入國民黨做中央委員並辦黨報,大陸丟掉時「打算做共產黨百姓」,不肯出來,後來才到台灣。有一次被派出去,竟「在英國與共產黨有過接觸」而遭國民黨黨紀處分。他是一個反覆多變的人,由於反覆多變,政治上,自然也就不能被一再信任。因而在心理上,他有了一種「幻想的被迫害症」。他的自高自大自我膨脹,過分重視自己,使他老覺得有人想打擊他,他完全不能了解何物胡秋原?胡秋原何物?誰要打擊這樣一個宦海失意和學界走板的人呢?但在這種心病下,他總是刻意尋找「幻想的迫害者」。他公開說文星「自恃有強大後盾,這後盾即我說的參謀團,其中有教授,包括一個教邏輯的,有我們的同業新聞界人士,還有政治上的權威人士等,這是一『奇異同盟』,毫無原則的,但不知為了什麼,也許由於一種『反胡秋原plex』,結成了一個『反胡秋原聯合戰線』」。又說反胡集團的組成分子為「青年後面有中年、有老年、比我更老的前輩。」又說組成分子的單位「是由一個教育機關,一個學術機關的人,組織了一個參謀團,還加上一個後勤機關,不斷集會三個星期。……這些自高自大自我膨脹,過分重視自己的「幻想的被迫害症」,使他一開始就不相信批評他只是李敖一個人的事。他用盡對我人身攻擊的字眼,像「豪奴」、「犭折犬」、「背後有中年有老年」,「有傳授有計畫」、「有組織攻擊」、「有參謀團、顧問」、「危險打手」、「幕後人」、「僱傭誹謗者」、「奉命罵人」、「問了顧問」等等。一口咬定許多機關和人士利用李敖來打擊他。胡適死後,他首先懷疑的,就是姚從吾。但他也不照照鏡子,姚從吾打擊他幹什麼?姚從吾是學界的「當權派」,是台大教授、是「中央研究院」院士,胡秋原全沒當上,是學界走板的人物,誰要打擊他啊?可是,沒有用,一個人犯了「幻想的被迫害症」,是沒救的。1962年4月14日,我有日記如下:「姚先生在課堂上說佩服我矛盾戰術,使胡秋原氣焰不敢太盛。並說日前在南港跟胡秋原打招呼,胡秋原不理他,蓋以姚李一氣故也。」這表示說,胡秋原早在四月間,就認到姚從吾頭上來了。另一方面,胡秋原又認到陶希聖頭上,但他又不照照鏡子,陶希聖打擊他幹什麼?陶希聖是政界的「當權派」,是國民黨中常委、坐文學侍從之臣的第一把交椅,胡秋原全沒當上,是宦海失意的人物,誰要打擊他啊?可是,沒有用,一個人犯了「幻想的被迫害症」,是沒救的。陶希聖告訴我說:「胡秋原說我打擊他,我打擊他幹什麼?大陸撤退時,胡秋原投共未遂,到了香港。當時不能來台,還是我設法使他入境的。——我要打擊他,我會這樣幫他嗎?」可是,當時胡秋原的「幻想的被迫害症」已深,怎麼都要一口咬定了。

為了反擊胡秋原對我的人身攻擊。為了尋求歷史的真相,我在1962年10月1日在《文星》第六十期發表《胡秋原的真面目》。第二天,我有日記如下:陶轉告以後行文務必多小心,蓋胡秋原等或將以李敖思想違背三民主義來扣帽子也。

此一公案頗有連陶也被扯下水之勢。他們總以為我寫文章背後有人主使。他們過去以為是胡適,再是姚從吾、再是殷海光、再是吳相湘、再是陶希聖,是好玩!……殊不知我李敖獨來獨往,胡姚殷吳陶等人安能浼我哉!

10月3日,我有日記如下:下午高蔭祖、陶希聖分別找我談。陶申三意:一、胡秋原此人「不擇手段」以後為文須小心,蓋已聞彼現在搜羅我文字中句子,以構成違反主義及

「總裁訓詞」之罪名。

二、胡有牽陶入此漩渦之勢。

三、陶絕不理胡等欲逐出我於文獻會之陰謀。查材料事文獻會藉助我,並非我藉助文獻會。

10月4日,報上登出胡秋原控告我,我有日記如下:陶希聖轉告:一、他可介紹二律師(端木愷,周旋冠),此二人皆有正義感,唯先不必與人言。

二、盡可放心打官司,文獻會絕無問題。

表面看來,陶希聖對我實在夠意思。但是骨子裡,卻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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