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台大(1954—1959 十九到二十四歲)

我在1954年以同等學力參加大專聯招,第一志願填的是台大中文系,但因幾分之差,卻誤入台大法律專修科。法律專修科在報名簡章中明列台大各科系之一,我不明就裡,在圈選的一大堆科系中,也順便填了它,不料放榜之日,吾名在焉。入校以後,才知道全班有的是成績足以分發到法律系卻被誤分到此班的(如陸嘯釗等人);有的是因入學成績少考了三到五分而被名列此班的,並且知道我們這班是第二屆,頭一年還有一班第一屆(蘇秋鎮那班),兩屆一共有一百五十人,當時考大學是四校院聯招,四校院是台灣大學、省立師範學院(師範大學前身)、省立農學院(中興大學前身)、省立工學院(成功大學前身),我們這一百五十人考試成績都在後面三個學院學生之上,卻不能如他們那樣念四年。戴方帽子,當然群情憤激,認為無異上當。班上同學謝世聞,以「陋聞」為筆名,在1955年6月15日香港《自由人》上投稿《談台大的法律專科》,就指出「該科設立原由『司法行政部』提議……經費由『司法行政部』撥給」、「『司法行政部』也管起大學來了」、「適見自亂體制,破壞教育之行政系統耳」。以上種種,經同學一再反映,再加上教我們「刑法總則」的林彬本是「司法行政部」部長、教我們「中國司法組織」的徐世賢(李無簇的丈人)又是「司法行政部」次長,他們也從善如流,贊成改制,於是,法律專修科決定改為法律系司法組,原有的法律系改為法學組,一百五十位同學聞訊歡喜,一兩年的慪氣,頓時一掃而空。

我個人本來志在學文,不在弄法,只因幾分之差,沒考入台大文學院,淪入法學院,心有未甘,決定重考。但台大學生不能重考本校,得先自動退學才成。我很有破釜沉舟的勇氣,就在改制前夜的6月27日,自動退學了。一百五十人中,我是唯一一位因興趣不合,敢於退學的。由於胡家倫為我惡補數學,考了五十九分,得以在1955年考入台大文學院歷史系,從此我告別了法學院,但是並未告別法學院的許多朋友,朋友中陸嘯釗者,此中之尤也。我初與陸嘯釗長談,在念法律專修科的一天清早,我在教室看書,他走過來聊天,並拿他寫的一篇署名《青鳥》的文章給我看,我不客氣地提出意見,他頗為折服,從此成為好友。陸嘯釗又精明又聰明,對我了解最深。1955年4月27日,爸爸死了,我趕回台中,全班同學捐了一大筆錢送我,捐錢時人人都捐,唯獨陸嘯釗不肯,理由是:「李敖個性耿介,他絕不會收你們的錢,不信你們送送看!」不出所料,當史靜波、邵顯章攜款趕到台中時,果然錢被我拒收。

爸爸是我二十歲生日後兩天死的,死於腦溢血,晚上死在家裡。第二天午前,我得到「父病速歸」的電報後,趕返台中,一下火車,看到李華俊在等我,告訴我死訊,並陪我到停靈處,因為天熱,當時爸爸已入棺,棺蓋已釘,未能見到最後一面,我為之淚下。晚上我找譚潔力,她有照相機,我請她為棺材拍了兩張照片存念(譚潔力是一個可愛的女孩子,我暗戀她,她生病住院時還去看過她,可是一言未發就走了)。

爸爸當時是省立台中一中的中文科主任,因為在這個學校教了近六年的書,又在校外教補習,教過譚潔力等幾十人,所以「桃李無算」。他是一個好教師,公祭的時候,場面很大,自台中市市長、市議會議長以下,有兩千人。這兩千人,不但當時目擊了李鼎彝先生走向了火葬,同時還目擊李鼎彝先生的寶貝兒子李敖,表演了一次犯眾怒的喪禮改革!那時我受了胡適的影響,堅持改革喪禮,按照傳統,要燒紙、誦經,拿哭喪棒彎下腰來裝孝子、要給來弔喪的人磕頭,我統統不來這一套,並且當眾一滴眼淚也不掉,真有我老子的老師所寫「橫眉冷對千夫指」的味道。這次經驗使我深深感到:所謂「雖千萬人,吾往矣」,讀起書來容易,若真正實行起來,可就需要大勇。這次經驗使我一生受用,我一生勇於特立獨行,都伏機干此。但這番特立獨行,卻使我從此橫背「不孝」的惡名。惡名後來愈背愈大,穿鑿附會,像一個愈滾愈大的雪球。其中一個好笑的說法是:「李敖把他老子氣死了!」散布這種說法的,李濟便是一人。有一天,李濟向姚從吾說:「聽說李敖跟他父親意見不合,最後把他父親氣死了。」姚從吾說:「這我還是第一次聽說。我知道李敖的父親是我們北大畢業的。北大畢業的學生,思想上比較容忍、開通。李敖的父親若能被李敖氣死,他也不算是北大畢業的了!李敖對他父親的態度如何,我不清楚,但我知道李敖對母親很好,一個對母親很好的人,大概不致對父親不孝吧!」爸爸死後十一年,我印出他的遺著《中國文學史》書前寫了一篇序,談到所謂「不孝」之事,我說:

據我所知,李濟先生現在「沒有兒子」,因為他的兒子已「潛返大陸」了。所以李濟先生是屬於「教子無方」的類型。李濟先生當然不願歸咎於這是他自己的「教子無方」,他當然說這純粹是他兒子的「不孝」,他當然在飽受刺激之餘,油然而生一種「不孝過敏症,——對「不孝」的謠言神經過敏,並盼望別人的兒子也「不孝」。李濟先生這種毛病,我們也不必怪他,因為這本是一個失敗的老年人的心理變態。所以當我們看到他所主持的「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不走向「學術研究」

而走向「標榜孝道」的時候,我們除了該佩服外,沒話可說。

不料這篇序提到「潛返大陸」之事,引起「調查局國特」們的過敏和不滿,強令文星書店撕去這篇序才能賣書。所以,我二十歲這次喪禮改革,不但禍延顯考,並且禍延言論自由出版自由,還禍延我進不了「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真是後勁十足。

雷震主持的《自由中國》雜誌,在爸爸死的那年十月。登出陳養吾的「教師節為教師請命」,其中說:

……如省立台中第一中學的教師李鼎彝,平日嚴守崗位,熱心教學,他在校中教兩班中文,每周功課十二小時,由於家庭負擔太重,而薪俸收入又太有限,迫不得已,於是只好在課外替學生補習功課,每日四小時,連星期天也不例外,一家八口的生活,算是由此勉強得到解決了,但時僅三年,卻由於操勞過度而致疾以死了。

這話大致不差,事實上,爸爸是累死的。

爸爸對我寄望甚殷,他從來沒有拒絕過我向他要錢買書。從來不干涉我想要看的書,並且從來允許我自由意志的自由發揮,最鮮明的例子是坐視我不過舊曆年的舉動。我從初中二年級開始,就要移風易俗,不過舊曆年。我認為過舊曆年是一種不進步,並且違反現代化。爸爸是最通達的人,他最能知道我的卓見。他說:「好小子,你不過就不過吧!你不過,我們過!」於是爸爸、媽媽以及姊姊妹妹弟弟們,便開始興高采烈,大過其年。他們吃大魚大肉,我偏要吃炒飯;他們熬夜,我偏要早睡;他們送來糖果壓歲錢,我一概退回。我第一次不過舊曆年的時候,爸爸面臨理智與感情的矛盾:理智上,他知道我做得對;感情上,他怪我太重是非,太不肯遷就。到了第二個舊曆年來的時候,爸爸習慣了,也就不再矛盾。從此一連五個年頭,直到他死以前,我從沒有把那混賬的舊曆年過過。不過,他死後,媽媽陷入一個寂寞的處境。當第一個舊曆年到來的時候,當媽媽習慣性地替我安排大魚大肉以外的炒飯的時候,我沒說一句話,放棄了炒飯,加入了「過年派」的陣營。有一次過年時,我向媽媽以下的各位,講述李濟說我氣死老子的話,大家聽了哈哈大笑。我開玩笑說:「我若真有氣死老頭子的本領,那我首先該把別人的老子氣死幾個,我是絕不會遵守傳統,『氣吾老以及人之老』的!」

爸爸死後,自台中市長林金標以下,到一中師生,大家捐了錢,做子女教育基金;東北同鄉自莫德惠以下也捐了錢,其中高惜冰、程烈都各捐一千元,當時都是大數目,總數捐了三萬多,由媽媽放在彰化紗廠生利息,後來不足維生,不斷提取本金,三四年間就提光了。媽媽在爸爸死後不久,即去一中做職員,在訓導處掌管全校操行登記,當時弟弟李放也在一中,功課不行,媽媽常常拜託老師們給予方便;但當別的老師反過來拜託她放寬操行登記時,她卻鐵面無私,其公私標準,煞是有趣。

爸爸留給我二項有形的遺產:一、兩套《資治通鑒》,一套是殘缺不全的鉛排胡三省音注本,一套是影印百衲宋本,都在我窮困時賣掉了,前者由同寢室的孫英善買去送給張玉法了;後者由台大歷史系買去了。二、一隻普通的手錶,由於是火葬,手錶拿了下來,那時我窮得沒錢買表,爸爸戴的,最後留給了我。

1955年我二十歲,暑假後以第一志願入台大歷史系,表面上如願以償,但是很快就大失所望。我看不起別人、不喜歡上課,連考試都懶得應付。大一時八門課,有三門不及格,甚至連中文都差點不及格。原來中文是葉慶炳教的,第一次繳作文,他雖在班上公開誇獎李敖的作文全班第一,可是我一直討厭他,認為他沒有學問卻裝腔作勢,後來我拒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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