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4 台中(1949—1954 十四到十九歲)

1949年5月12日傍晚,我躺在難民船中興輪的甲板上,到了台灣。爸爸的老友張松涵到基隆碼頭來接我們,當晚搭夜車赴台中,半夜抵達,大雨中分坐人力車直赴西區模範西巷張家。天亮以後,和張松涵的兒子張仁龍、張仁園、張仁寧三兄弟試穿木屐走路,走得歪七扭八。那時候台中是貧窮的、淳樸的,台灣人窮得罕見誰有皮鞋穿,滿街都是日式木屐。

花了三台兩黃金,我們頂下模範西巷雲龍里七十二號的日式房子。爸爸在日記里寫道:

5月25日

1.日過田間風味的生活,每日鋤菜、購菜,如無經濟壓迫,亦亂世之桃源也。

5月29日

6.為琳(王爭)各購草帽一枚(頂),小八見異思得,啼要不得,亦為購得一頂,小六欲要而不敢言,屋隅飲泣,節(端節)後有餘款,當再為購一頂,人多食少,擔當不起也。

另在賬本中,留有爸爸這樣的記錄:

5月7日

賣出一·五七兩(黃金),船票四十一萬二千六百五十元,零用五千萬。

5月12日

在上海以近六·五兩頂房(頂出房子)、雜項一兩。

1.留給六弟一兩。

2.船票二兩半。

3.在台頂房(頂入房子)四兩。

5月12日——6月1日

共花去半兩,計存:

1.白面二袋

2.白米五十斤

3.雜糧十斤

4.木炭五十斤

共計台幣三百五十萬元(舊台幣)合金二錢。此後自6月1日起每月用款八萬元,一月照一錢五分黃金計算,連日米面燃料,以不超出三錢三分為原則,能維持多久算多久,要能於短期內找到小事,則更出乎預想,能寬裕與延長几許矣!

可見來台當時一家九口,處境的艱苦。最值得注意的是到了台灣,他還要「屯積」白面、白米、雜糧、木炭,這種無安全感,足可跟流亡上海時輝映。在上海1948年初的「屯積」數字是:

1.米九包強……足敷一年之用

2.面九袋……足敷四個半月之用

3.豆油四十斤……足敷四個月之用

4.豬油三十斤……足敷三個月之用

5.煤油五桶……足敷五個月之用

6.醬油三十斤……足敷三個月之用

7.煤球一千斤……足敷四個月之用

8.木炭二百斤……足敷四個月之用

9.劈柴六百斤……足敷二個月之用

10.鹽三斤……足敷一個月之用

餷米面平均足一年之用

柴煤足一年之用

食油足半年之用

比起流亡上海時期,在台灣的「屯積」真是小巫見大巫了。再看他日記片段:

6月1日1.實行八小時讀書計畫。

2.實行八萬元(舊台幣)日用計畫。

6月2日

2.去成功路賣金零·八三兩,共得款一百三十二萬八千元。

3.買草帽一頂(原註:小六的)。

6月3日

3.購木柴一百四十斤,價十萬,台灣物價亦在漲中。

6月4日

1.冒雨買菜,本日起未超出預算。

2.購配米,因雨受阻,明日領。

6月5日

1.領配米十斤,購炭百斤。

6月15日

1.賣出金少許,借維持數日,日來物益貴而金錢益賤,情況日非矣!

2.翁鎮有信來。

6月17日

1.函墨林、翁鎮,求一中學教員糊口。

2.去市府交戶口捐,經多方查訪,知為無職業而貧寒,允以最少數徵收,半年征二萬六千元。

3.去松涵處小坐,為生計問題,詳議甚久。

6月18日

1.姥姥故去一周年,時光變幻,物是人非,可慨也夫!

2.為姥姥周年,購少許祭物,用款近三十萬。

3.台灣新幣制(新台幣)開始。

6月26日

3.函墨林,送履歷一份。

墨林就是王墨林,是爸爸北大國文系的同班同學,當時他是「立法委員」,在他的幫忙下,爸爸終於找到了一個職業--台中一中國文教員。正巧我由上海緝規中學初一上的身分,跳班考取了台中一中,也考取了台中二中。台中一中好,我就上了一中。搖身一變,進了初二上。那時初二上有甲、乙、丙、盯戊、己六班,我編在初二上甲。

當時台中一中校長是外號「金烏龜」的金樹榮,福建林森人,四十六歲,他在1945年12月1日就到一中了,是接收大員,資格最老,熱心辦學,人也有霸氣。當時一中師資集一時之盛,其中剛從大陸逃難來台的老師不少,這些人有的在大陸「此馬來頭大」,但是逃難到台灣,求食而已,一切也就沒話說。例如程東白老師,四十五歲,遼北開原人,學歷是日本明治大學法學士,經歷是遼北省教育廳長,但在一中,只能混到個夜間部教員!他如做過外交官的郭大鳴老師、都本仁老師,也都紆尊降貴,混起窮教員來。當時爸爸五十一歲,除了五十八歲的余又健老師、五十三歲的陳椿老師,他是年齡最大的,本省籍外號「石頭」的許文葵老師也是五十一歲,人胖胖的,可愛無比。在「老灰級」的幾位老師外,其他老師多是二三十歲的年輕人,翁碩柏老師二十九歲,教我國文;楊錦鍾老師三十一歲,教我英文。她是江蘇寶山人,金陵女子文理學院畢業,美國密歇根碩士,因為留美,外號「USA」,當時她已嫁給空軍軍官胡旭光。後來走紅,隨胡旭光上任,做了國民黨駐美副代表夫人,六十五歲那年(1983年),死在美國。楊錦鍾當時鋒頭甚健,在老師中甚為出色。當時她家境比一般外省流亡台灣者要好,用得起傭人——下女。她說她家下女最怕買牛肉,每次到菜市場買牛肉回來,一走把手平伸,遠遠用拇指食指提著。那時台灣人不流行吃牛肉,全台中市只有一家牛肉店,下女有所懼,非「個人行為」也,誰想得到,土頭土腦的台中人,不但多年以後嗜吃牛肉,並且「衛爾康牛排館」大火起來,還把人燒成「人排」呢!光在吃牛肉習慣上,就看出外省人帶給台灣人的大影響了。

在一中念書,每天與爸爸一同出發,由台中西區走到北區,中午就在學校吃便當。由於我們從沒見過便當盒,所以買的是一組上下多層的圓送飯盒。第一天上課時,我背著書包,提著上下多層的怪物進教室,惹得全班大笑,說這個「阿山」(指外省人,有奚落之意)原來是飯桶,不然怎麼吃這麼多,當時我看到同學的便當原來只是長方形的一小盒,飯菜皆在其中,反觀我的上下多層怪物,卻像吃酒席、吃大餐一般,為之大窘。第二天連忙換了,吾從眾矣。

進一中以後,班上春假要遠足,我因早在大陸就耳聞日月潭之名,乃提議去日月潭,全班一致通過。回家向爸爸伸手,爸爸說:「我們家早起刷牙,買不起牙粉,更買不起牙膏,只能用鹽水刷牙,哪有餘錢去日月潭呢?」於是,全班在日月潭日月潭,我在家裡日月潭。

初二時候,童軍老師王福霖選拔優異學生參加菲律賓的童軍大會,找到我,要我繳頭戴童軍帽的照片應徵,那時我窮得沒錢照相,乃找出在大陸的一張舊照,用毛筆畫上一頂帽子交差。不料畫好了,橫看豎看都像戴著帽子照X光,帽里的腦袋發生排斥作用,老朝外透,跟帽子打架。愈看愈不敢親自送,乃央求班長陳正澄(後任台大經濟系主任,又講學於日本,是名經濟學家)代遞。害得正澄和我的現代畫,一律被老師斥回。老師說,他一輩子也沒見過這種照片。於是,別人在菲律賓菲律賓,我在家裡菲律賓。

諸如此類的窮故事,顯示了我家來台灣,雖然爸爸找到了職業,但入不敷出,生活仍舊窮困。窮困的原因之一是爸爸要醫治長年氣喘並媽媽又開刀等等,從大陸帶來的一點黃金已變賣殆盡,唯一的模範西巷房子也不得不賣掉。台中一中終於分配了我們半棟宿舍,那是新北里存德巷十三號的日本木屋的一半,只有八個榻榻米大,外加前後二個小玄關,我們一家九口住進,其擁擠可想。後來因為長久付不出薪水,老吳轉到「立委」閻孟華家去幫傭了,我們又有幸轉到木屋的另一半,才稍覺寬鬆。另一半有十多個榻榻米大,並且廁所不在院子裡面在屋裡,比較像樣一點(原來那一半改由音樂老師鄭嘉苗一家住了)。我家在存德巷十三號一住十三年,這一老宅,橫亘了我的中學時代,並且充滿了窮困與灰暗。但我個人比全家人都幸運,我分到兩個榻榻米的空間,隔了起來,算是我自己的獨立天地,在這小天地里,我一桌一椅四壁書,快速地成長。辛勤地寫作,奠定了我在知識思想上的過人基矗台中一中不像台中二中,它是一個本省人比較多的學校,我初二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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