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3 上海(1948—1949 十三到十四歲)

1948年暑假後,十三歲的我進了北京第四中學初一上,那時我計畫寫一部《東北志》的書,並開始收集資料,從謝國楨的《清初流人開發東北史》到張綸波的《東北的資源》、鄭學稼的《東北的工業》,乃至於外人寫的《日本在滿洲特殊地位之研究》等等,都在我收集之列。——一個初一學生,有這種水平與氣魄,洵屬罕見。有這種程度的少年人,其驕傲自負,也洵屬當然。不過我的驕傲自負,都在我心裡,待人接物,我仍舊一片沖和。不但沖和,並且還常開人玩笑。有一次,我在班上惡作劇,摟住一位兩眼含情臉蛋泛紅的潘姓漂亮小男生大叫:「我愛潘金蓮!」即屬此類。

可惜摟「潘金蓮」的好景不長,國民黨在北方的局面江河日下,北京岌岌可危,爸爸這次學乖了,決定全家逃難。他計畫分四批南下:第一批是爸爸自己,他先到上海打前站。他在東北時候,曾幫了一位台灣朋友翁鎮的大忙,翁鎮回到台灣,寫信來勸為什麼不直接去台灣呢?爸爸說他判斷國民黨雖戰敗,但剩餘的力量,諒可維持和共產黨「隔江(長江)而治」的局面,所以逃到上海,就差不多了。此外,另一個重要原因是:二二八事件的陰影,使爸爸感到不安,他對台灣不大放心。他不願見國民黨殺台灣人;他也怕台灣人報復,一陣亂殺,殺到他頭上,所以,廣義地說,我們一家也是二二八事件的受害人,我們不直接來台灣而落腳上海,在上海耗盡了機會和財力,最後倉皇來台,是一件錯誤的轉折。

爸爸是坐飛機到上海的,接著媽媽、大妹、小妹、弟弟、老吳(跟了我們一二十年的老傭人,一位無家可歸的老太太)第二批,也坐飛機到上海;然後是三姊、四姊。我第三批,為了省點錢,轉到天津,坐輪船到上海;大姊、二姊原排在第四批,因為大姊剛考上輔仁大學醫學系,剛選上系花,正在高興;二姊在貝滿女中念高三,畢業在即,認為可晚一點再走。這一決定,主要是四姑父的緣故。四姑父叫丁錫慶,是陳納德的飛虎隊要員(陳香梅《往事知多少》書中有一段特別提到丁錫慶),他跟爸爸說,如果局勢急轉,他有辦法找到機票,使大姊,二姊立刻南下,爸爸當然相信。不料,局勢急轉的速度,也就是國民黨垮台的速度,大大出人意料:北京被圍城、北京被解放,除了有槍在手的高級國特如前調查局局長張慶恩等人之外,誰也搭不上飛機了!

等到我再見大姊、二姊時候,已經是四十四年以後,我請她們來台灣一游,垂老重逢,恍然如昨。

1948年冬天,我和三姊、四姊,先由北京到天津,準備搭船去上海。我們在天津住在旅館裡等船,三個都是初中學生,由五叔陪我們。天津的街道很乾凈,這個城給我的印象是清涼的。在這城裡,我記憶不出任何一張面孔。記憶中,我好像住入一個沒有人煙的死城。不過那時候,局面很亂,說天津是死城也差不多。為補辦一些事,必須回一次北京,我就隻身搭火車回去。在廊坊附近,火車開得奇慢,鐵路是剛剛搶修好的,舊有的鐵路被共產黨給扒了,鐵路兩邊,到處是劫後瘡痍,一片戰亂的景象。

在天津,最後等到了一班船——錫麟輪。在碼頭上,已經是一片亂局。許多傷兵聚集在那裡,五叔和一位傷兵談戰局,敬了傷兵一支煙,傷兵感謝得溢於言表。那是我唯一一次看到戰亂下的苦難百姓。傷兵口中的國共之爭是內戰、是兄弟之戰。其實,要說內戰、說兄弟之戰,可有比這更具體的。當時河北省東邊有兩個兄弟,哥哥被國民黨軍隊接去當兵了,弟弟在共產黨軍隊里當兵,結果竟在戰場上相對開槍,互相把對方打死了。梁秋水老人當時寫了《冀東兄弟行》,有「兄彈弟腹穿,弟彈兄腦裂」的描述,原詩凄慘,我至今不能忘記。

錫麟輪很小,我生平第一次坐輪船,不斷地在甲板上張望。船開出渤海,經過山東,遠遠的一片大陸,引起我一番對比:半個世紀前,爺爺那一代從山東北上,出發到東北;半個世紀後,我們這一代卻繞山東南下,出發到江南。好像爺爺那一代的努力,都完全作廢了,陶淵明「根株浮滄海」的詩句,正是準確的預言。

到上海後,我們全家住在工地附近,準備遷入新居。新居是一排小公寓中的一、二、三樓。三樓是六叔頂下的,一二樓是爸爸頂下的。地點在上海虹口提籃橋附近,對面就是上海監獄,當然是個很爛的地點,但這一小房子,卻已佔掉爸爸全部積蓄的大部分,所以不得不嚴事緊縮。因為六叔和我們兩家十九口人中,誰都沒有職業,這當然是很令人擔心的。當時物價又波動得大,所以爸爸就買了可供幾個月吃的麵粉,堆在家裡,買來美國救濟品(大多數是大罐牛肉醬式罐頭)做為主食,準備長期苦撐待變。

雖然嚴事緊縮,但是有一筆錢,爸爸卻一定要花,那就是我的學費。爸爸堅持我的學業不可中輟,於是我就在姊妹們都沒錢念書的時候,獨自上學了。那時緝規中學正好有春季班,我在1949年1月25日考取,又從初一上念起。

緝規中學原名華童公學,是第三個成立中國童子軍的學校,歷史悠久。胡適在上海落魄的時候,就曾在這個學校教過書,後來因為喝醉了酒,打了警察,才自動辭職。這個學校後來為紀念清朝在上海的頭兒聶緝規(曾國藩的女婿),就改名緝規中學。我第一次走進這學校的時候,它漂亮的建築大大吸引了我,因為它比起北京四中我的母校來,的確太貴族了。它的建築既優雅又精緻,十里洋場的學校,與文化古都的學校,風格完全不同,貧富也完全不同。

註冊以後,2月15日開學,一上課我就傻了,因為老師學生多講上海話,我不懂上海話,使我非常不方便。尤其英文課,上海地區小學就念英文,英文課本是沿用幾十年的「英文津逮」,內容比北京四中的「正中英語」深,我簡直跟不上。英文老師是女的,講的一口又快又阿拉的上海話,這下子我英文不懂上海話也不懂,上課時候簡直受罪。幸虧每天回家爸爸為我惡補,過了一陣,總算穩住局面。在班上我的國文、歷史成績突出,使老師對我另眼看待,同學也不敢低估我,所以還勉強不受上海佬的氣。不料好景不長,一天中午休息時間,我正在教室刻圖章,馬面班長過來說侮辱我的話,我說你給我停住,再說我就不客氣了。可是他還說,我就隨手舉起刻印刀來,他邊退邊說,我就來個「小李飛刀」,他一跑,刀正好扎進他的腳心,他立刻疼得大哭大叫起來。大家趕忙把他抬到醫務室,我也跟在後面,只覺得腦里昏昏的,心想這下子可闖了大禍。訓導主任長得人高馬大,過來問我:「是儂乾的?」我點點頭,他哼了一聲,掉頭而去。後來馬面班長給送到醫院,住了好幾天,費用全由我負擔。學校方面,說我行為粗暴,以刀傷人,記大過一次。

在上海那段日子,我專心念書,沒有任何遊樂,我沒去過電影院,只是應邀去了一次王家楨家。王家楨字樹人,吉林省雙城縣人,是張學良走紅時候的紅人,他早年在北大念書後轉日本慶應大學,1930年做外交部常務次長、1931年出席國聯、1945年出席聯合國成立大會,國民黨抗戰勝利接收東北時,做東北生產管理局局長。他的太太是我老姨父李子卓的妹妹,算是和我家有一點「誅九族」也誅不到的遠親關係。在1948年6月18日姥姥死後,在北京局勢惡化前,我家搬離了內務部街老宅,就住到他家的後院。他有兩個兒子叫大弟、小弟,年紀跟我接近,我們常在後院一起爬樹。有一天,我到前院去,正好碰到一位客人來,這位客人,不是別人,就是爸爸參加那個秘密抗日團體的領袖——馬占山將軍。馬占山將軍字秀芳,吉林省懷德縣人,短小精悍,外號「馬小個子」。他做磨坊工人出身,後來入伍,驍勇善戰,直升到黑龍江省陸軍步兵第三旅旅長(相當師長,因為東北軍沒有師編製,只以旅做作戰單位)。1931年九一八事變後,代理黑龍江省主席。在嫩江橋戰役里,孤軍抵抗,日軍死傷一百零八名,村兵少將兵敗切腹,消息傳來,全國振奮,因為這是中國人對日本侵略的第一次公然反抗,也是對國民黨不抵抗政策的第一次公然藐視,日本鬼子感到太沒面子,發動對馬占山將軍的總攻擊,由多門中將總指揮,展開大規模的陸空作戰。因為眾寡懸殊、武器懸殊,馬占山將軍在11月19日,轉入游擊戰,在拉哈車站擊斃日軍八百人,東北義勇軍之名震動中外。1933年,馬占山將軍被逼將部隊從滿洲里撤入蘇聯,他先由蘇聯轉歐洲,再由歐洲回上海,全國歡迎這位抗日英雄,如痴如狂。馬占山將軍給中國人帶來了信心和希望,這是八年抗戰的最大基矗在這基礎上,馬占山將軍的孤軍抗日,證明出兩點:第一,他告訴中國人,我們肯打、能打、打不過也要打,而打游擊是對付日本人的最好戰術。他孤軍抗日後,在關內,各地青年在國民黨「罵了不還口,打了不還手」(1937年8月8日國民黨文告中自承)的政策中,紛紛請纓北上,要加入義勇軍,甚至一二八抗日的非國民黨嫡系部隊十九路軍,也自動要求北上;在關外,各地義勇軍風起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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