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2 北京、太原(1937—1948 二到十三歲)

北京雖然是爸爸的舊遊之地,但這次重來,處境、心情和十幾年前大不相同,東北是根,北京卻是浮萍,一切都得重新干起。首先是找職業,要找人介紹。他去找過他的老師胡適,但是胡適沒理他(胡適是不幫人介紹職業的,但對有成就的人,他會主動幫忙)。爸爸在北大時就不是出色的學生,胡適對他並無印象(二十年後,我還同胡適提到這件事。胡適說他完全記不得這位學生和這件事了。)找了一陣,他終於在法部找到一份小差使。那時我們住東城,為了省下車錢,爸爸每天走路,走到西城去上班。每天下班回來,在麵包行里買兩塊麵包,一塊給全家最老的——爺爺——吃,一塊給全家最小的——我——吃。他自己和其他的人,都看著,不吃。生活的艱苦很快伴來了時代的艱苦。——北京也不對勁了,日本鬼子的魔手自東北南下,終於在1937年7月7日發生盧溝橋事變。爸爸為大家庭所累,再也沒有能力南遷了,他只能派五叔到後方去,其餘的人,都第二次做了「遺民」。爸爸人雖不能南下抗日,但他的地下抗日,卻沒有停止。當九一八事變以後,馬占山將軍的東北義勇軍,是中國第一個以行動抗日的團體。在這個團體以行動抗日的時候,其他團體還在親日,媚日或觀望之中,爸爸當時就是馬占山將軍的秘密盟員。馬占山將軍是武人,他有一位替他拿主意的軍師,就是吳煥章。吳煥章是爸爸最好的朋友,他叫爸爸做二哥。為人風趣、熱情而細心。他在國立北京法政大學俄文法政學系畢業、俄國海參威東方大學研究。九一八事變後,他和爸爸展開抗日工作;盧溝橋事變後,爸爸留在北京,吳煥章「同意由李同志參加敵偽組織內,作掩護與策動各工作」。由東北挺進軍總司令馬占山將軍秘密任命。所謂「同志」,是同馬占山將軍抗日誌願的有志一同,並非國民黨。

這時爸爸在北京法部做科員,因為極有才幹,被上司看在眼裡,開始大力提拔他。在三四年間,他就升到華北禁煙總局下太原禁煙局的局長。他真的「參加敵偽組織」了。所謂禁煙,禁的就是鴉片煙。華北的鴉片煙,山西省是大宗,山西省會太原,自然是最重要的管轄地。華北禁煙總局局長是北大教授出身的北洋要人萬兆芝,首屈一指的太原禁煙局交給無名小輩當家,這是北洋耆舊們用人唯才的一種度量,這種度量在國民黨當道後,已經愈來愈遠了。

爸爸在1941年去太原上任,五六歲的我也去了太原。我清楚記得我坐在火車上,前往太原;清楚記得經過娘子關,自河北進入山西。火車有卧鋪,自北京到娘子關的時候,已是晚上。第二天,到了太原以後,就住進禁煙局。禁煙局一進門,就是一塊方形的大操常一進門向左轉,是一條走廊,走廊左邊,有一間間小房子,新的水泥味道,撲鼻而來。走到盡頭,再向右轉,也是同樣的房子。這些小房子,是給戒鴉片煙的人住的,是勒戒所的規模,進門一直向前看去,是車棚,一輛T字形的黑色福特,就是局長的專車。這輛車車門外有很寬的腳踏板,可以站人,尤其可以站保鏢。我在北京親眼見過大人物坐在這種車裡,車門兩邊站著保鏢,保鏢一隻胳臂從窗外勾在窗框上,兩眼圓睜,向路人盯著,神氣活現,頗有晏子御者的味道。不過這輛局長的車,並沒有保鏢。進門一直向左前方看,有一道圓門,門後一塊小花園,門邊一間小房,正面一大排主房,爸爸、媽媽、二姊、我、大妹,就住在這大排主房裡。我記得一搬來,就運到一個好大好大的搪瓷浴盆,但是太原沒有自來水,要洗澡,由一個挑水夫一次一次挑水來,向盆里倒。挑水夫是一個小夥子,造型很像豐子愷「漫畫阿Q正傳」中的阿Q,有一天,他向我要我撒的尿喝,他說「童子尿」可以治他的病,不久他就死了。

在太原住了一年,使我印象難忘的還有:一、對鴉片煙,我是見過大場面的人。禁煙局的鴉片一堆一大操場,都是一塊塊磚頭大小,排列成陣,像去了磚窯似的。我想任何毒梟,都不會比我看過更多的鴉片。

二、爸爸的日文秘書於秘書在局裡的一個同事婚禮上,在喜棚中摟住一個「女招待」親熱,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女招待」。後來時代變了,「女招待」也變成歷史名詞了。

三、日本的國寶——相撲團到太原來表演,於秘書帶二姊和我去看,看到一個個特大號的大胖子角力賽,發現他們虛禮與賽前動作N多,令人好笑。那天台上台下,全場都是日本鬼子,現在回想起來,日本侵略中國,他們派來的鬼子們可真不少。那天是我生平看到日本鬼子最多的一次,印象奇劣。

四、我到太原最高點玩過一次。後來這地方有爭奪戰,閻錫山的許多幹部紛紛自殺於此。閻錫山到台灣後,寫「先我而死」四個字追念他們,這四個字,倒寫得頗能傳情。國民黨把這些死難者當做「太原五百完人」來紀念,但他們是閻錫山的人,不是國民黨嫡系。國民黨嫡系精於逃難,死難非其所長,所以烈士缺貨,很沒面子。

五、我在太原參觀過一家做香的工廠。看到香是從機器里一根根擠出來的,很好奇。

六、我在太原公園裡還看過一條怪胎牛,這牛有五隻腳,一腳從脖子下伸出來,真是無奇不有。這件事,我完全忘記了。四十多年後,我在天母僑大木器行看傢具,看到一張五腳大會議桌,中間有一隻腳,我突然想起太原那條牛!人的記憶,真不可思議啊!(中國歷史上有「五足牛」的記錄,見於京房《易傳》和《漢書》五行志。中國古人認為五足牛的出現是上天警告統治者不要過分使用民力的意思,是一種不祥的訊息。)除了太原以外,我有一次同爸爸去了榆次和太谷。太谷是山西最早受西方文化影響的地方,我記得參觀一家醫院,醫院中有一架人體骨骼,那是我生平第一次見到骷髏。

山西對我的最大影響不是地,而是人,是一個山西人,名叫溫茂林。他是我家的男佣人。他長得兩眼有神、兩腮無肉、中等身材、中年歲數,穿著褲腳纏綢帶的黑棉褲,留平頭,一派典型中國淳樸農民的打扮。我到山西以後,茂林就來了,負責照顧我的一切,整天同我形影不離。茂林的話不多,粗識文字,脾氣很憨,我做錯了事,他會怒目指摘我,可是我很喜歡他。我日後的一些耿直的脾氣,深受他的影響。

茂林後來跟我們到北京,有一天,爸爸把幾隻中國舊式茶碗放在桌子上,就出門了。我跑過去看,發現茶碗四周都畫著光著身的男人女人,這時茂林走過來,聲色俱厲地向我說:「這種東西,不準看!」弄得我莫名其妙。十多年後,回想起來,原來我看到的是瓷器上的春宮畫。

茂林喜歡鳥,我也大受影響,養起鳥來。北京舊家的紈絝子弟,常常出門卷著白袖子、提著鳥籠子、叼著煙、邁著八字腳走路,一派腐敗墮落的模樣。我那時太小,還不到這種水準,不過鳥倒也養過幾隻,有一隻百靈,老老的,會學十一種動物的聲音,可惜其中包括學貓叫,百靈一學貓叫,就被認為誤入歧途了,身價也就大跌了。茂林會畫一筆鳥,就是一筆下來,不間斷,連成一線,畫出鳥來。我大為佩服,也就全套學到。我把它們畫在牆上,左右對稱。左邊寫上「溫鳥」,右邊寫上「李鳥」。

我小時候,道學得很。我四五歲的時候,家裡一部分房子分租給一家房客,房客中有個小女兒,大家叫她小妹。我當時最大的「特怖」(taboo),就是別人說我和小妹有什麼什麼關係,我會立刻大發脾氣,並且破口大罵。姊姊們知道我這一弱點,所以吵架時候,故意說我是「小妹丈夫」來氣我。我呢,就用「大連太太」來報復(大連是大爺親戚李德鄰的兒子,是個極頑皮又厚皮的小男孩)。有時候,和姊姊們如有什麼談判或協議,為遵守諾言起見,雙方都以「大連太太」「小妹丈夫」做賭咒,姊姊失信,就是「大連太太」;我若失信,就是「小妹丈夫」。我一點也記不起為什麼會變得如此「小妹丈夫」過敏症,也搞不清為什麼變得如此道學。這種「嚴男女之防」,後來發展到連溫茂林都吃我不消:———茂林同女佣人們一起吃飯的時候,我竟在旁邊監視,不準男人同女人講話!有一次茂林看我不在,講了幾句,不料我卻從桌子底下跳出來,對他大聲申斥一番。我的古怪與任性,由此可見一斑。

爸爸的禁煙局長位置,後來捲入政治紛爭里。原來日本華谷(?)中將很跋扈,找當時「華北政務委員會」委員長王克敏的麻煩,於是腦筋就動到太原禁煙局上面。王克敏是浙江杭州人,清朝舉人,做過清朝留日學生副監督。民國以後,三度出任財政總長。盧溝橋事變後,做「中華民國臨時政府」行政委員會委員長,又做「新民會」會長,成了「前漢」(前期漢奸)。到了1940年,跟「後漢」(後期漢奸)汪精衛的「中華民國國民政府」合併,把「中華民國臨時政府」改為「華北政務委員會」,王克敏做委員長兼內政總署督辦,名義上歸汪精衛管,事實上自成體系。王克敏因為老資格,也有個性,對日本鬼子並不唯命是從,惹起日本軍人的嫉恨,華谷中將於是掀起「太原禁煙局貪污案」,給王克敏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