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鐘聲不止

我剛分配到林區教書,老校長就進城住院去了。老校長臨走告訴我,這裡有個鐵匠鋪,鐵匠鋪里有個鐵匠,是個怪人。老校長進城治病,整個學校就剩我一個人了。我給師範學校的女朋友寫信,得意地告訴她,我剛剛來學校參加工作,就代理校長了。

有一天我坐在教室里批改作業,坡下又傳來叮噹叮噹的聲音,很有節奏感。我停下手裡的工作,痴迷地聽著。學生小飛腳舉手請求發言,我點點頭。小飛腳說:「老師,有什麼好聽的,那是小鐵匠他爸鐵匠盧打鐵的聲音。我爺爺全靠聽它睡得香呢。」

小鐵匠是我們學校四年級的學生,小飛腳也是四年級的學生。另外十個學生分別讀著一年級、二年級、三年級、五年級。

中午午休時,我好奇,把小鐵匠叫到住處:「小鐵匠,你爸爸叫什麼名字?」

小鐵匠是作為綽號在學校里流通的。全學校沒有不知道小鐵匠的。這裡的孩子大多有綽號。同學之間也都稱呼綽號。那些綽號取得很有意思,我也跟著稱呼了。

小鐵匠隨口答道:「我爸爸?我爸爸不就是鐵匠盧嘛。這個你都不知道哇!你簡直太……」

「知道知道。我是問他本來的名字。」

這下,小鐵匠也傻了,撓了幾下腦袋:「我去給你問問……」然後一口氣跑下山坡。不一會兒小鐵匠跑回來了:「他打鐵呢,叮噹叮噹的,沒聽見我問話。我也得去幫……」說完就把頭縮回去了。我追到外面喊道:「下午別忘記上學——」

小鐵匠回答了一聲,就沒影了。

很快,山坡下傳來叮噹叮噹的錘打聲。呼——呼——那風箱又叫了,當然是小鐵匠拉的了。這個時候天還沒有涼,我可不敢進那個爐火旺盛的鐵匠鋪,就遠遠地坐在一棵老柳樹下面。叮叮噹叮叮噹,聽得出小鐵匠也加入敲打了……這聲音初聽有趣,久了就乏味了,我打起了瞌睡。難怪小飛腳說他爺爺全靠打鐵聲睡覺香呢。

鐵匠鋪的鐵匠姓盧,人們都管他叫鐵匠盧。人們大概都忘記他的名字了,只叫他鐵匠盧。

鐵匠盧的生意近年有點兒慘淡。人們用個鎚子斧子什麼的,都去山外買了,質量也不錯。時不時地有去打馬掌的,牽著馬,去了,很快就走了。鐵匠鋪的門口漸漸冷清了。可是鐵匠盧硬是沒讓火爐熄滅過,風箱照常鼓風,鐵匠鋪里時不時就傳出一兩陣叮叮噹噹地敲打。

這個鐵匠,我就知道這些了。

下午上課時小鐵匠沒來。全校只有一間教室,全校十二個學生在一間教室里上課哪個來了,哪個沒來,一目了然。

「老師,我去找他!」小飛腳站起來,也沒等我同意,蹬開門唰地不見了。

我剛剛在黑板上寫出五個生字,小飛腳就把門蹬開了。小鐵匠緊緊跟進來,滿頭是汗,一邊往座位上跑,一邊回頭對我說:「老師,沒聽見鈴聲啊,你那鈴聲沒我爸打鐵聲大……」

全校學生都哈哈笑起來,然後給我提意見,說操場那個電鈴聲音確實太小了,中午在家玩著玩著就過頭了,也聽不見上課鈴。我用板擦敲敲黑板,教室里才平靜下來。

「電鈴問題以後再說。」

我繼續上課。

第二天一大早,我正在教室里擦黑板,門被很重的力氣撞開了。我扭頭一看,是兩個孩子:小飛腳和小鐵匠。兩人喘著粗氣,一前一後,抬著一塊形狀古怪的鐵錠。我愣住了。鐵錠一落地,發出清脆的回聲。小飛腳站著喘氣,小鐵匠說話了:「我爸昨天連夜給咱學校造的鐘。我爸說,這個聲大,嶺外都聽得見。」

我把這個鐵錠掛在門外,接過小鐵匠遞過來的鐘鎚兒,輕輕敲了一下。

「當——」音色清脆悅耳,傳出很遠。

小鐵匠還告訴我,他爸在鐘的不同部位留著凸鈕,敲那幾個鈕,還有曲調呢。我一試,果然有音階。打這以後,學校的電鈴不用了,慢慢地生鏽了,鐵鐘成了整個嶺上人家的鐘點。據進山的人回來說,在山谷里聽這鐘聲,更好聽。

鐵匠盧,依舊深居簡出,躲在他的鐵匠鋪里叮叮噹噹打鐵。全嶺的人,大概只有他一個人沒聽見過他製造的鐘聲。他的耳朵里全是叮叮噹噹的打鐵聲。

一夜之間,大雪漫了林區。

我用力推開門,一步一滑走到大鐘前,敲響了它。我用的是緊急集合的調子,是喊孩子們來掃雪的。然後我揮起鐵鍬,一路向山坡下面推進,打算給他們開出一條路。我把路開到山坡邊緣的時候,坡下十幾隻「鼴鼠」一樣的小東西也在揮舞著小鍬,從各個方向向這邊推進呢。他們身後,是一條條細細的小道,嵌在雪地當中。

我站在坡上跟他們揮舞著鐵鍬,給他們加油。他們抬頭看了看我,埋下頭去,加快了速度。

可是,所有的小道都彙集到我這裡的時候,問題出來了:我們很難能爬到坡頂的學校。小道太滑了,我們幾次上去,都滑下來。小飛腳摔得最猛,整個人一頭扎進雪裡去了。

第二天,早上還沒上課,小鐵匠舉手請求發言:「我爸爸有辦法了。他要給我們的鞋子上面打上鐵掌,完了就不怕滑了。」

小鐵匠一說,全校的學生都興奮起來。像馬一樣給蹄子打上掌子,就可以像馬一樣在雪地上隨便跑了。這是一件好事情。

中午,我帶著全校學生從坡頂滑下去。小鐵匠最興奮,第一個滑下去的。

我們一氣滑到鐵匠鋪。我讓孩子們排著隊進了鐵匠鋪。小鐵匠也叫嚷著:「排隊排隊,別加塞兒,人人有份。」

全校學生把小小的鐵匠鋪塞滿了。我只好站在外面。我聽見裡面不時傳出孩子們打鬧嬉笑的聲音。那咔咔聲,便是釘鞋掌的聲音。這時他們又莫名地安靜下來了。打好鞋掌的學生蹦跳出來。門一開,一團熱氣隨著出來,撲在我的臉上。腳下咯吱咯吱地,他們一個一個爬上山坡去,很穩當。最後出來的是小飛腳,他把腳高高踢起來,鞋底上有亮亮的銀光一閃。撲通,小飛腳摔倒了。我拉起他,幫他拍打身上的雪:「你演砸了小飛腳。」小飛腳不服氣,還要表演,被我控制住了。

最後衝出來的是小鐵匠,腳下也咯吱咯吱的。

「老師,鞋掌沒有了。我爸說了,下午他再打幾個,有你的份兒。」小鐵匠有點兒難為情了。

就這樣,我被小飛腳和小鐵匠一邊一個架著爬回坡頂。

快走進教室時,小鐵匠悄悄告訴我,他爸今年的馬掌又打多了,剛才釘在鞋底的鐵掌是馬掌改的。小鐵匠讓我為他們保密。我答應了他。

當天晚上,我坐在火爐旁邊烤玉米吃,門外傳來咯吱咯吱的腳步聲。小鐵匠來了,手裡舉著兩個鞋掌。我找來鎚子,把鞋掌釘在鞋底上。穿上一試,腳底下踏實多了。

過幾天,小鐵匠拿來了一包鐵釘。鐵釘沒有商店的有規格,卻很鋒利,把教室的門窗釘得結結實實的,北風再大,門窗也不嘎吱響了。

那時我正講著課,小飛腳撲哧樂出聲來:「老師,門窗不叫喚了,就剩你一個人叫喚,不熱鬧了。」

小飛腳這麼一說,我也樂了。我一樂,全校學生也都樂了。小鐵匠沒樂,臉漲紅漲紅的:「我爸的釘子多得沒人買。他說,這些釘子只要有用,就沒白打……」

又過幾天,小鐵匠帶來一副冰刀模樣的家什給我看。小鐵匠讓我猜這是什麼。我說:「像冰刀。」小鐵匠說:「這就是冰刀,我爸按照電視里的冰刀打制的。我一看,這冰刀與常見的不一樣,是雙刃的。」小鐵匠自有他的解釋:原來鐵匠盧認為單刃的冰刀容易扭腳,就給改成了雙刃的。鐵匠盧的意思,要是我滿意,就給每人免費打一副。我連連點頭,說著感謝的話。小鐵匠卻說:「我家的鐵匠鋪沒多少活要做,我爸不想讓爐火滅了,就琢磨著免費做活了。」

於是全校學生每人有了一副冰刀。我帶著他們把水塘上面的雪除掉,體育課改成滑冰了。

他還為我們免費打制了門把手、更換了火爐鏟。有一天,小鐵匠站起來磕磕巴巴地說,他爸爸想給我打制一條鐵教鞭,換掉那根不結實的老柳條。我還沒表態,全校學生就七嘴八舌反對了。

原來,老校長在的時候,教鞭除了指點黑板,還有一個重要功能:打手板。淘氣了違紀了,老校長的柳木教鞭就要發揮作用了。現在,鐵匠盧要把柳木教鞭換成鐵的,學生們當然不同意了。鐵匠盧這個活就算沒做成。可是第二天,小鐵匠拎來一隻鐵桶,說老校長的那隻用了七年了,該換新的了。我千恩萬謝一番,把女朋友寄來的香煙讓小鐵匠捎給他。小鐵匠撒腿就想跑,被我一把抓住,把那香煙塞給了他。第二天,卻被他退回來了,有一盒是打開的。小鐵匠告訴我,他爸嘗了,嫌這煙不夠辣。

老校長在城裡一共住了四個月,就死了。先是住在醫院裡,後來為了省錢住在侄子家。肺癌,沒法治了。

消息傳到學校,孩子們都哭了。小飛腳說,老校長沒少打他的手板,可是每次都捨不得用勁。我跟老校長只相處過兩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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