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蓬鎮紀事

小擺大我四歲。

小擺十四那年,我恰好十歲。

我有好幾個舅舅,小擺是最小的一個。姥姥家住在蓬鎮外面那片鹽灘上。因為它的三面都是白茫茫的,所以我一直搞不清姥姥家在鹽灘的哪個方向上。小擺十四歲以前幾乎一直賴在我家裡。那時候我們的友誼還沒出現危機,還能玩到一起,別人都說我們像哥倆兒。我們平等地在蓬鎮上到處遊盪,遛遍了蓬鎮的每一個角落。有時我倆也打架,但小擺從不以長輩自居,打架也是平等地打。我倆是蓬鎮上名副其實的「知名人物」。

沒隔幾天我倆就蹲在碼頭下的石階上交換鎮上的「情報」。

「海神廟上還有三個鈴鐺兒呢!」我伸出三個指頭。

「錯了小樂子,剩兩個了。」小擺撥開我長短不齊的手指。

「前天我還數過。」我沒服。

「昨天丟了一個,是小瘸子偷去的。他把鈴鐺藏在兜里從我旁邊溜過去。我想追他,他沒影了。唉!就剩兩個啦!」

我還是不信。小擺就拉我下了碼頭。

我站在高處望著海神廟的屋脊,我仔細看了一陣,小擺沒瞎說。我氣得跳了起來。

「上去把那兩個也摘下來算啦!」我用手扒住廟牆。想爬上去很容易。

小擺拉住我,我不能動了。

「別去小樂子。沒有了鈴鐺兒,海神廟就沒意思了。」小擺說。

我們離開的時候一縷風徐徐吹來,身後叮噹作響。是啊,有了那鈴鐺兒海神廟真好。

我們聽不見鈴鐺兒的響聲時,從遠處傳來幾聲鼓響:嘭嘭嘭,嘭嘭,嘭……我心裡一亮:有戲台了!看戲去!

蓬鎮上的戲台不固定,找塊寬敞街巷,依著高牆就搭一個,再蓋上一些鹼蓬草和蘆葦就能遮風雨。戲台常挪動,這兩天還在碼頭上,第二天就可能搬到魚尾巷。遛得我和小擺滿鎮里跑氣都喘不過來。

其實也不怎麼看戲,只在人群里鑽來鑽去。小擺踩了別人的腳我也得陪著挨罵。這遊戲也挺神秘,有時轉了挺長時間可睜眼一看又回到原來的地方。就覺得這世界鬼鬼的搞不明白,往台上一看,「張飛」還在哇呀呀呀地怪叫。

那一年的故事,我可以用一句話來概括:為了得到那根鞭子,我在這個故事裡充當了一個不太光彩的角色。

那一年小擺變得古怪而又多愁善感。有時他故意甩掉我,像躲一條臭魚。然後他就一個人躲起來想事。我一露頭他就咬牙切齒:

「讓我清凈一會兒小樂子!小樂子你饒了我吧!」

小擺的怪脾氣像個長輩了。我一度很傷心。我們的友誼正面臨危機。我無法接受他「舅舅」這個角色。

劇團是從河南來的。從船上不時傳出女孩嘰嘰咯咯的笑聲。卸下的服裝和道具花花綠綠的,裝點了單調乏味的碼頭。

我拍著手:「又有好戲看嘍!」

小擺哼了一聲:「你知道什麼叫好戲!?」

戲台搭在魚尾巷。鹼蓬草和蘆葦把戲台包得像個花花綠綠的小草屋,懸掛在半空中。劇團的人在上面忙碌著。還有幾個女孩子在台前台後飄來飄去,像雲彩一樣,時而又揚出一些香氣。我小心嗅了嗅,覺得不是滋味兒。女孩子有什麼好看的呢?平時我經常跟她們打架。當然她們又不是我的對手。

我說:「走,咱們到後面轉轉!」

小擺怔了一下,扭頭看了我一眼,甩掉我的手走開了。我窮追不捨。

吃罷晚飯,天還沒有黑,能聽見魚尾巷裡偶爾傳出幾聲梆子響。我扔了飯碗,騎在門檻上等小擺。小擺磨蹭著不肯走。

我說:「走哇,早早佔了好座位。」

小擺說:「誰說要去看戲啦?我不去啦。」

我明白小擺的花招,就一個人出去。果然剛拐出巷口就看見前面有個影子唰地一閃不見了。我一下就認出那是小擺。他休想甩掉我。我惡狠狠大喊「殺呀——」追上去。一直追到戲台邊上,他卻閃進人群不見了。

戲已經開演了。觀眾正議論主角。主角是一個挺有功夫的十幾歲的女孩子,演「花木蘭」。這意味著有打架的戲。我在人群里蹺起腳往台上瞅了瞅,「花木蘭」正揚著一根用紅纓做的鞭子,邊舞邊唱著曲子,嗓音脆得像用湯匙撓碗底,吱吱嘎嘎。看了一會兒,才發現原來這架打得裝模作樣不動真格的,沒意思。誰打架時還又唱又跳的呢?只是那根鞭子還算有點兒意思。過了一會兒,看得出那根鞭子不能從台上掉下來,我就又在人群里鑽來鑽去找小擺。我偏要纏著他。我鑽夠了也聽夠了別人的大罵,便好歹擠塊地方坐下歇著。一抬頭,已經擠到台下來了。「花木蘭」就在頭上,還在舞那根鞭子。

我發現我喜歡上「花木蘭」的鞭子了,它不比海神廟上的鈴鐺兒差。

我一個人干坐著很沒趣兒。沒有小擺做伴,有一刻我覺得挺孤單。我扭頭向後面看了看,嚇了我一跳,後面是一大片黑乎乎的頭頂。在一側有一棵老柳樹,上面還騎著一個人。我怎麼沒發現這個好「座位」呢?一細看,那人竟是小擺,小擺看戲的樣子像個獃子。原來一個人變傻也很簡單的啊!小擺的變化讓我覺得這世界沒有一定。

小擺肯定也喜歡上那根漂亮鞭子了。

——妄想!假如那個鞭子能變成別人的也輪不到他小擺。我早就喜歡上了。

這時台下喝彩,轟的一聲,緊接著鼓掌。我往台上一看,「花木蘭」已經把鞭子舞成一個「紅輪子」,然後又連翻幾個跟頭。

這功夫我也能練成,不值得喝彩。

戲台下漸漸靜下來,小擺居然還在鼓掌。惹得樹下坐的幾個人直問:這是誰呀?一看,在頭頂上。

真丟人現眼啊!

那天晚上散場以後小擺特別興奮,說:「這輩子才看見一場好戲!」

我學著他下午時的口氣,說:「你懂什麼叫好戲?!就那把鞭子還行,但是呢別人休想打它的主意。我除外。」

第二天,我在海神廟附近玩時發現了一個不小的意外:廟脊上的鈴鐺兒就剩一個了。蓬鎮又出賊了。我氣得坐在地上。是哪個傢伙乾的?難道還是小瘸子?他已經偷過一回了……我在蓬鎮逛了一下午想抓住小瘸子問問。沒遇見小瘸子,卻遇見了小擺。我把鈴鐺兒被盜的事跟小擺說了一遍。

小擺居然沒在意,說:「肯定還是小瘸子乾的。我饒不了他。」

我說:「這事交給我辦,打不了他我不是小樂子!」

小擺說:「走,看戲去。下午還有一場。」

小擺拉上我走在蓬鎮的小巷裡。我們又像一對哥倆兒了。我的心裡還有點兒酸溜溜的感動呢!

小擺的喜怒無常讓我活得真累。

這回,我和小擺騎在一棵樹上看戲,壓得那棵老柳樹瑟瑟發抖。我望了望天,再看一看下面的一片腦袋,覺得我倆像兩隻蹲在樹上打盹兒的雞,真有趣兒。最初,是一個長鬍須的老頭兒在唱,唱得有氣無力要咽氣。我就不往戲台上看了,看看星星也是很有意思的。

戲台上傳來丁丁零零的鈴鐺兒聲,我才往台上看去。那丁零聲很熟悉。

「花木蘭」邁著碎碎的步子出來了,手裡揚著那根馬鞭子。我問過小擺,馬鞭子的意思是說花木蘭騎馬來的,不是步行的。

丁丁零零的響聲是從她身上發出來的。記得上一場她身上可沒帶鈴鐺兒。奇怪,哪來的鈴鐺。

我說:「她偷了神廟上的鈴鐺兒!」

小擺說:「天底下的鈴鐺兒多得是。她剛來蓬鎮,怎麼能知道海神廟上有鈴鐺兒?」

我啞口無言,就不叫嚷了。小擺也沒再提這件事,激動地看「花木蘭」的表演。有時還用兩條腿抱緊樹榦,騰出手來鼓掌。「花木蘭」好像還往我們這邊看了兩回。她一往這邊看,小擺鼓掌的兩手就停在半空中。他可真像只要飛的雞。要不是我及時提醒他,他早從樹上摔下去了。

事實上那天摔下去的是「花木蘭」。她好像往我們這邊看時一腳蹬了空,然後像一塊花花綠綠的綢布飄下台去。原來女孩摔跟頭也是輕飄飄的,不像男孩摔得像頭笨熊。丁零!有兩聲清脆悅耳的響聲。我知道是那個鈴鐺兒發出的響聲。緊接著人群再次轟的一下,又有誰摔下去了。我一看身旁的小擺不見了。原來,小擺已經不在樹上了。

我扶起一瘸一拐的小擺,我說:「你真是一隻笨雞。」

回去的路上,小擺很愧疚,好像做了對不起所有蓬鎮人的事,好像「花木蘭」的摔傷與他有直接的關聯,是他害了「花木蘭」。這得怪她自己,嫩嫩的功夫不認真演戲,往一棵老柳樹上看什麼?

我在戲台下找過,沒找到「花木蘭」身上帶的鈴鐺兒,也沒撿著那根鞭子。我真沒運氣。

我截住小瘸子,可他怎麼都不承認偷鈴鐺兒的事。

我捋起了袖子,壓了壓腿,表示要開打了。小瘸子馬上承認他以前是偷過一個,幾天前的事了。只是他已經不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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