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正午的植物園

在這個世界上,小離可能只有一個朋友,她的名字叫紫音。小離不是不能再有別的朋友了,比如欣悅,比如毛毛,都可以做好朋友的,但小離固執地認為有一個紫音就足夠了。這樣一來,小離的交際圈就清凈多了。

起初,小離與紫音不是同桌,小離和紫音便把小離當時的同桌毛毛約到派來蛋糕店。小離掏出了近一個月的積蓄也沒夠付賬,紫音仗義地拿出零錢添上,直到女老闆臉上露出奶油一樣甜膩的笑容。毛毛很過意不去,便真誠地對小離和紫音說:「以後有事你們儘管說。實在是太感謝了!」

小離說:「沒什麼沒什麼,我今天高興今天特別高興。」然後三個人在操場上隨便找了一塊乾淨的地方坐了一會兒,把餘下的午休時間消費掉了。

小離和紫音有事找毛毛是在第二天中午。這次她倆把毛毛約到離學校有兩站遠的植物園裡。剛坐好,小離便說:「毛毛,我真有件事要找你了,想求你幫忙。」

昨天奶油的香味還留在口中,毛毛恨不能馬上報答昨天中午的款待。「只要不是讓我去送死,我什麼事都答應你。」毛毛是個很仗義的女孩。

小離瞧了紫音一眼:「我說吧,紫音。」然後轉向毛毛,「我想跟你調座兒,我跟紫音同桌……」

毛毛哇地尖叫一聲:「mygod!我上當了!吃人家的嘴軟,我認了……」

小離和紫音熱烈擁抱毛毛。

三個人又在植物園裡坐了一會兒。不久,毛毛說肚子餓了,並保證這絕不是敲詐。小離翻遍了所有的兜子,再加上紫音奉獻的最後兩元錢湊在一起,在外面買了三個小餡兒餅。然後三個人坐在一棵高大植物下面充饑。紫音說:「坐在植物下吃零食實在是太美妙了。」後來的事實表明這是小離和紫音最後一次請毛毛吃零食。當天下午,小離如願以償地與紫音成了同桌。

欣悅問毛毛是怎麼回事:「你不該這麼輕易就成全她倆。」

毛毛說:「她們也付出『代價』了。」

就這麼回事,小離有紫音一個朋友就足夠了,骨子裡喜歡清凈。有時候,小離和紫音會利用午休時間坐在植物園裡零零碎碎地談她們那些零零碎碎的經歷,還有零零碎碎的人和事兒,有的與她倆有關有的與她倆無關。紫音經常說坐在植物下聊天可真美妙哇!

有一次她倆還不知不覺地談到班裡某個脾氣古怪的男生。紫音居然認定小離在談到他時流露著好感。小離氣急敗壞地說這怎麼可能呢,他是那麼令人討厭。紫音卻說你不覺得他與眾不同嗎?你不是聲稱自己喜歡與眾不同嗎?小離說我什麼時候宣布過,再說了河馬還與眾不同呢,可是你能喜歡起來嗎?她倆談到的這個男生叫武為,他的確與眾不同,用紫音的話說,他的氣質深沉得像一匹北方狼。

還有一段時間,她倆對某位明星產生過濃厚興趣,把跟那個明星有關的信息和圖片搞得到處都是。兩人談著談著小離突然不說話了,她兩眼盯住紫音,意味深長地說:「哎,你長得有點兒像大明星呀!絕不騙你。」

紫音美得紅了臉。小離趕緊翻出鏡子給紫音看。紫音左瞧右瞧然後問小離:「你真不騙我?」

小離說:「我會騙你嗎?」

紫音把鏡子推遠些重新審視自己:「還真有點兒像。從前我怎麼沒發現自己這麼優秀呢?」

這樣,紫音有了優越感。而這優越感是小離和大明星給的,主要是小離給的,紫音還沒美到糊塗的程度。為了回報小離,紫音幾乎把眼睛貼在小離臉上尋找明星的成分。紫音終於發現小離長得也像一位明星,她的名字叫林心如。這讓小離也有了優越感。紫音絕不會把「好東西」獨吞的,這也是紫音能成為小離唯一一位朋友的重要原因。所以小離說過假如紫音死掉她堅決斷絕與這個世界的任何聯繫。

其實更多的時候,小離都在跟紫音談自己家裡的事情。家裡的事情當然與那些沉默寡言的傢具無關。一般談到「家裡的事情」,往往要涉及爸爸媽媽或是與他們有關的別人。小離可不輕易跟別人談自己家裡的事情,那是她的隱私,只有她自己有權利知道。而她之所以能開口跟紫音談這些是因為她已經把紫音當成了另一個自己。紫音肯定就是她自己,不是別的什麼人,跟紫音說話就相當於跟自己說話,相當於把自己關在自己的小房間里寫日記給自己看。

「家裡的事情」先是讓小離感到痛苦,然後是無可奈何。最後那些事情結成了一個灰色的影子,整日蜷在房間的角落裡或者小離的書包里,隨時隨地不懷好意地窺視著她。這讓小離養成了不停地打掃房間和整理書包的習慣,但是這個習慣一旦頻繁便惡化成了怪癖。紫音有時候也陪她這位朋友完成她的怪癖,並且樂此不疲。有一回,小離第三次把文具裝回書包問紫音:「我是不是有心理障礙?」紫音大聲笑著:「我看你有這毛病,不過你也把它傳染給我了。」

「家裡的事情」從爸爸與一位不知名的女人的「交往」開始。她的「闖入」究竟是在哪一天連媽媽也說不清。事實上小離從未見過這位女人,也從未聽爸爸正面談起過她,她更像虛構出來的一個人物。但從媽媽的表現上看,她確實存在,並且她是自己的敵人,只有爸爸一個人矢口否認「敵人」的存在。小離確信「她」存在,並無數次想像著她的模樣。毫無疑問,她比媽媽年輕漂亮,與爸爸有某種默契……

小離把這事跟紫音說了,紫音說咱們得站在你媽媽這方,不過千萬別把這件事情搞糟。

「說說你爸爸和你媽媽問題出在哪裡?」紫音的口氣顯得很老到。

小離想了想:「我實在說不出。爸爸經常悶在他的書房裡寫東西不喜歡講話,我擔心有一天他會失語。有時候他也說話,不過不是跟媽媽,是跟自己……」

紫音說:「夠恐怖哇!」

小離解釋說:「他是在朗讀自己的作品,只是朗讀得不太好聽,折損了那些作品的品位,要是換了咱班語文老師朗讀就好了。爸爸一朗讀媽媽就不愛聽了,找來衛生紙把自己耳朵塞上,或者把電視機音量調到最大。即使這樣,爸爸還是能被自己寫的東西感動得落淚。」

紫音不斷地發出唏噓聲。她認為小離爸爸算得上是一位文學天才,只是小離媽媽不太適應罷了。天才往往讓人感到不太適應。

「那麼你喜歡爸爸嗎?」紫音打斷了小離的話。

「喜歡,他只是有點兒怪,我不知道怎樣才能接近他,他讓我看到的經常是背影,那背影有檯燈的光罩著,怪怪的。」

「他喜歡你嗎?」紫音問。

「我,我不知道……」小離說,「大概喜歡吧。」

小離越來越不自信了。

紫音得出了結論:「問題可能在你爸爸身上,他太愛自己從事的工作了,所以出了問題。至於那個不露面的女人,我們得調查調查。」

兩人在植物園裡沉默著,植物們發出的聲響誇張地漲大了。

小離家裡的事情越來越多。那位不知名的女人突然變得具體起來,她幾乎「來到」了小離的家中。

那天,媽媽跟爸爸發生爭吵,爭吵與那位女人的「到來」有關。小離躲在房間里,把門推開一道縫兒,看見媽媽拎著一張雪白的紙在質問爸爸,就好像那張紙上寫滿了證據。不過她聽不清他們說的內容。後來小離在抽屜里找到了那張白紙,那是一張話費查詢單,上面印著無數個電話號碼和金額,其中有一個號碼頻繁出現。這至少說明爸爸整天坐在家裡並不完全是在寫他那部長得永遠寫不完的小說,這張單據上準確記載了他撥打電話花費的時間,特別是那個號碼,它的次數和時間多得驚人。用媽媽的話說,她終於「露面」了。媽媽的表情很複雜:幸災樂禍,憤怒,悲傷……

小離記下了那個號碼,包括長途區號。長途區號前面清楚顯示著這個電話所在的城市:杭州。小離想,該找紫音參謀一下了。

其實紫音有一段時間不太關注小離家裡的事情了。小離甚至認為她不常說話了,聽不到她的聲音了。小離不知道發生了什麼。有一天下午放學早些,小離望著窗外說:「紫音,走哇,陪我去看心理醫生啊,答那種卷子很有意思!」可是紫音沒有回答。所以小離是一個人去的。一路上她有點兒委屈,紫音從未這樣對待過她。在心理醫生那裡,小離按醫生的要求,先答了一張捲兒,跟考試一模一樣,只不過整個「考場」就她一個人,她不必想去抄襲別人也不用擔心被別人抄襲。後來心理醫生告訴小離,答卷表明,小離與這個世界的溝通方面出了點兒問題……但小離固執己見:「我不需要太多的溝通啊。」所以她與醫生之間的交談進行得很不順利,醫生要求小離定期來治療也被小離拒絕了。小離說我來這裡「答卷」只是為了好玩而已,我是看了你們貼在校門口的廣告才產生興趣的。醫生一點兒也沒懊惱,他放走了小離。小離走出診所大門時有種從瘋人院逃出的感覺。

小離也沒怎麼樣啊,只不過最近很寂寞,紫音不常陪她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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