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O.3 沒有原則的生活

江山 譯

不久前的一次講座 上,我覺得演說人對自己涉及的話題相當陌生,結果他喋喋不休的演說讓我興緻索然。那位演講者表述的觀點並非發自或接近內心,他只是採取極端煽情的外在形式,在某種意義上,他講座中的主題思想或者說中心意識完全缺失。我原本指望他能談談自己內心的感悟,就像詩人談到他富有個性化的詩歌。對我來說,獲得絕佳讚美的機會莫過於有人詢問我的看法並關注我的表達,每當出現這種場面,我在驚訝中不乏欣喜,似乎他對我這一工具稔熟於心,由此看來,獲得他人認可的機會該是何等珍貴!既然我是土地測量員,如果外人有求於我,大抵無外乎想知道他們的土地究竟有多大——甚至頂多覺得我還通曉不少相關的瑣碎信息。他們絕不會對我的職業追根刨底,泛泛皮毛對他們來說已經足夠。有一次,有人從很遠的地方趕來,讓我舉辦一次關於奴隸制話題的講座,可與他交談後我才知道,他與他的團隊指望佔用講座八分之七的時間,僅給我留下八分之一的份額,因此我拒絕了。

無論應邀去任何地方講座,我都覺得這些邀請對我來說不出意料之外,因為我對講座具有一定經驗,有人願意來聽聽我就某些話題闡述己見,儘管我或許是本州的頭號傻瓜——但我不會僅僅說些讓人開心的話左右逢迎,或者極力附和聽眾的喜聞愛好;我有心給予聽眾發自內心的力量。辦講座的人前來約請我,按約定支付給我報酬,我當然斷定,他們需要我的講座,儘管我可能會讓那些人厭煩至幾乎難以復加的地步。

當然,我願意對我的讀者們說些他們熟悉的事情。你們既然是我的讀者,我也並非真正意義上遊歷四方之人,那我就不談論那些八竿子打不著的外人,不妨就談談那些在我們身邊的熟悉生活。鑒於時間短暫,奉承阿諛的話無須提及,批評苛求還是姑且保留為妙。

不妨思考一下我們走過的不同人生的生活方式。

世界無外乎是個偌大的生意場,無休無止地喧囂繁忙!幾乎每個夜晚,疾馳轟鳴而過的火車不時攪亂我的酣夢,這裡沒有安息日,哪怕只有一次機會,人們可以閑暇安逸地享受生活,亦足以讓人不勝驚喜。除卻拚命地工作、工作、工作,什麼都不復存在。買一個空白本,寫下自己的奇思怪想,都不是件容易的事;人們的頭腦里滿是金錢的觀念。一個愛爾蘭人看見我在野外做記錄,理所當然地認為我是在算計自己的工錢。如果嬰兒被扔出窗外,造成終生殘疾,或者被印第安人嚇得魂飛魄散,讓人們抱憾不已或後悔不迭的——竟是那孩子這輩子無法從事經商!我認為沒有什麼像永不停歇的生意一樣,連犯罪也不是,與詩歌、哲學,甚至生活本身如此背道而馳。

康科德小鎮郊外有位粗俗暴躁、只知掙錢的傢伙,他打算在山腳沿他家牧場地界築建一道堤牆,這種想法自從鑽進他的腦袋,他便不再胡攪蠻纏,他指望我和他一起花上三周時間挖地,末了,他可能會積攢更多的錢財,然後留給他的繼承人愚蠢地揮霍一空。如果我去挖地,大多數人將對我的勤勉肯干讚不絕口;但如果我選擇能創造更多真實效益的勞動,可是賺錢微薄,人們或許更覺得我正是那無所事事的懶散之徒。然而,我無須無益運作的執法機構監控自己,這類宵小之徒的職能與國內外政府的所作所為大抵不差,亦未見完全值得褒獎的可圈可點之處;不過,享受權利的樂趣只是對他或他們而言,我倒寧願希望與他們分道揚鑣。

倘若有人出於熱愛,每天在森林裡逛上半天,不消說會被指責為遊手好閒的無賴;假如他整天絞盡腦汁算計如何投機冒險,伐盡森林樹木,造成土地成片裸露,他反而會被看成是勤勉發奮、有進取心的好公民而備受尊敬推崇。難以想像,一座鎮子對繁茂綿延的森林毫無半點興緻,非得將其砍伐乾淨才肯善罷甘休。

從前,如果僱工將石頭扔過牆頭,然後再把石頭扔回去,這樣才能掙得工錢,大多數人會覺得這無疑是自取其辱,但現在的人想法變了,不再值得僱傭了。不妨舉個事例。一個夏日清晨,太陽剛剛升起,我看到一位鄰居走在路上,他的身旁正有一群牛緩慢地拖著一塊開鑿下來的巨石,巨石隨著車軸轉動不停地搖晃,眼前這幕艱辛勞作的景象令人唏噓不已,那位鄰居一天的勞累開始了,他的額頭滲出了汗水,讓懶惰之徒備感羞慚。他停下腳步,側身揚起裝模作樣的鞭子,身邊的牛群再度緩緩地掙命前行。我在思忖,這就是現存美國國會致力保護的東西——誠實勤勉、踏實肯干,每天一睜眼隨即開始辛苦操勞,唯此,他的麵包才能無比香甜,社會才會充滿美好,這正是所有公民為之膜拜奉獻的神聖所在,一種必不可少卻難免厭煩的胼手胝足之艱辛。從窗口看到這一切,我的內心略微湧起不安,我沒有走到戶外,品咂相同的感受。白天過去了,那天傍晚路過鄰居蒂莫西·德科斯特 勛爵家的院子,我恰好看到早上看見的那塊巨石卧在他家一處奇形怪狀的屋旁,為他的居家院落注入了些許藝術氣息。勛爵家雇有不少僕人,主人愚蠢地揮霍金錢,卻不樂意為公眾投資掏一個子兒。在我看來,那位勞役者的尊嚴剎那間不復存在,太陽應該照耀比這種苦力勞作更具價值的工作。不妨再補充一點,那位勛爵後來逃之夭夭,虧欠鎮上很大一筆錢,最終躲過了大法院的審判,去別處安頓下來,然後又搖身一變成為一位藝術擁躉了。

不同的掙錢方式幾乎毫無例外地愈發悲慘,通過任何艱辛苦作掙錢往往徒勞甚而更糟,如果勞作者得不到僱主應付的報酬,你便遭受了欺詐,同時亦欺騙了自己。如果企圖通過著書或演講的途徑掙錢,你必須受到普羅大眾的跟風追捧,那便意味著你不折不扣地徹底墮落。

大多數公眾社會中即刻支付的服務,最難獲取報酬,也就最令人厭惡。你所得到的少於正常應有的回報,政府通常更不會明智到為某位天才額外簽單,即使桂冠詩人亦寧可不為皇家的意外之事慶祝。他勢必會被一罐美酒賄賂,或許別的詩人還因對美酒的冥思苦想而被叫離他的繆斯。至於我的營生——即使是我極為滿意的勘測工作,我的僱主們也不以為然,他們寧願我草率行事、馬馬虎虎,唉,權當湊合應付就行。當我留心不同的丈量方法,我的僱主總會詢問我,哪種方法能使他們的土地面積最多,而不是哪種方法最為準確。我曾發明了一種測量原木垛的尺子,並試圖引進波士頓,可那裡的測量師告訴我,賣主們不希望自家木頭被丈量得如此精確——對於他的客戶們來說,他做的測量已經過於準確,因此他們大抵在過橋前先在查爾斯鎮測量過木垛後方才上路。

勞動者的目標不僅旨在謀得生計,爭取「體面的工作」,更應對所做營生兢兢業業;即使就金錢意義上來說,鎮上合理地支付工錢給勞動者,以使勞動者不會感到自己為卑賤低下的目的勞作、屈從謀生的需要,而非科學的生活方式,或者達到道德規範的高度。不要網羅那些僅僅為錢賣力流汗的人,僱傭那些為愛而工作的人吧。

值得注意的是,難得有僱傭者與工作達到完美契合,全身心地傾心工作。區區一丁點金錢或名利,就不難挖來人才,買斷僱傭者的現有追求。我見過招募生機勃勃的年輕人的廣告,年輕人的首要資本似乎在於活力四射。然而,當一位頗為自信的人向我,一個成年人,提議從事他的行當,我還是吃驚不小,似乎我不過一介無業游民,我的生活一直失敗不堪。對我來說,如此問候著實令人生疑!好像他與我相識於突遇暴風雨的海上,我那時身處絕境無處可依,他提出讓我隨他一起走!倘若我應允下來,你覺得保險商會說什麼?不,絕不!在人生遠航的甲板上,我並非沒有職業。坦誠地說,當年我還是孩子,有一天在當地港口閑逛,我看到了招募體格健壯的海員的廣告,等到年齡剛夠報名,我便上了船。

執政機構無法施加賄賂以誘惑明智的人,你可以籌集足夠的錢開挖山間隧道,但是你難以籌集足夠的錢僱傭那些專註做自己事的人。富有效率的寶貴人才專心致志地從事他的事業,無論社會是否向他支付報酬;庸碌的人則將自己的無能開出天價,朝思暮想地指望躍居高位,卻每每如願以償,幾乎難得失手。

或許,我更關注自己的率性自由,不屑於常見的嫉妒之心,我覺得,我與社會的聯繫及所應盡的義務極為輕微短暫,因為少量勞作便可為我提供生存的必需,某種程度上,我才能藉此為同時代人提供服務,迄今為止,那些勞作讓我心生欣喜,也無人時時提醒我它們的必要性,直到如今,我是成功的。但我預見,萬一我的生活需求極度增加,為滿足慾望的奔波忙碌將苦不堪言地伴隨而來。倘若我將自己整天的時光出賣給社會,像大多數人那樣苟延殘喘,我確信,我的生活中將不會留下任何精彩,完全不值一活!我相信,我絕不會出賣自己與生俱來的權利以貪圖眼前小利。我期望表述的是,一個人或許極為勤勉,但未必能妥切合理地度過一生,如果說花費人生多半光陰僅是為了糊口謀生,世上不會有任何荒謬的錯誤勝於此。任何偉大的事業無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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