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上海武夷路的日子——回憶顧城

毅偉

每次與北島在一起,都必然會談起顧城,感慨與傷感顧城的離去。

今年,已是顧城離去的第二十個年頭了。當年他把自己定格在三十七歲,以至於今天,當我們懷念他的時候,感覺他還是那樣年輕。

北島是我和顧城共同的大哥,他一再囑咐我,寫一寫顧城在上海的往事,以表達對他的懷念。我意識到我必須去完成這個回憶了。

二十年前,當顧城與謝燁的噩耗傳來,就有些熟悉的媒體要求採訪我,其中有些記者與編輯還是很好的朋友,當時我都婉言謝絕了他們,因為我覺得面對這樣的噩耗,我無從說起,也害怕說起,因為顧城與謝燁,都是我熟悉的朋友,在那樣的時刻,我說什麼都不合適,都可能是對逝者的不尊重。

感謝北島的鼓勵,二十年後,讓我內心終於有了力量,再說起顧城。

為了這份回憶,前幾天的一個晚上,我又去了當年顧城在上海居住過的武夷路,那是上海西面長寧區的一條老街道,為了尋找當時的印象,我在那裡徘徊了許久,而結果是什麼都沒有找到。時過境遷,以往痕迹都難以找尋,那些過去的情景還依然可以追溯嗎?

當年,顧城為了謝燁,為了與謝燁的一場奇特的戀愛,來到上海,先是住在虹口區多倫路的親戚家裡,之後他選擇了謝燁居住的長寧區,選擇了靠近謝燁家的武夷路,購置了一所很簡易的民居,在此居住下來。如今想來,顧城的這個舉動,當然是一個愛的舉動,但又何嘗不是一個滄桑的開始。

而今天,當年顧城所居住過的這個區域,已經事過境遷。

儘管武夷路還是那樣窄窄的一條街道,但是周邊的環境以及建築完全變了,尤其是顧城當年所居住過的那個平民區域已經不復存在,在原來的地址上已經建起一個很大的體操館,許多人在體操館前的廣場上乘涼,燈光照耀之下,孩子們在奔跑。

人們並不知道這裡曾經住過一個詩人,一個看我們很遠、看雲卻很近的詩人,一個用他那黑色眼睛去看世界、用他那近似童年的真誠去大聲朗誦的詩人。

那條過去夜晚亮著黃色燈光的靜靜的武夷路,那個為顧城列印過許多詩稿的列印社,那個見證了顧城與謝燁的浪漫愛情的小屋,已經完全消逝了,消逝得乾乾淨淨。好像是一部生動的電影從膠片上完全消逝。

物已不是,人也已非,剩下的只有我們的懷念,顧城與謝燁,你們還記得這條街道嗎?這條位於上海西部的,承載過你們愛情的街道。

當年,顧城告訴我,他買下了一個小屋,位於長寧區的武夷路,花了四千多元錢,他打算搬到那裡去住,因為那裡靠近謝燁的家,他叫我和他一起去看看。

我和顧城一起去了武夷路,顧城購置房屋的地點在武夷路靠近中山西路的那個位置,在過去的長寧區足球場的旁邊,是在一個有很多年歷史的平民住宅區域,進入這個區域,看到房子密密麻麻,房子的高低也參差不齊,裡面的路也因為有許多搭建的房屋而顯得很窄。

顧城購買的房屋,似乎是居民自己搭建的一個簡易小屋,但也是一個獨立的小院落。從一條很窄的小弄堂進去,進入一道門,裡面有個上海人稱之為天井的空間,邊上是煮飯的地方,裡面就是一間上下兩層的屋子,下面一層大約十五平米,上面一層其實是閣樓,更小些。

我和顧城開玩笑,說這其實是一個私自搭建的違章建築,也很認真地告訴他,如果要住,必須要修繕,從安全形度考慮的修繕,因為這房子的結構是竹子與磚。他說他也覺得房子需要加固和修繕一下,已經請了人來修。

顧城有些興奮,因為有了一所自己的房子,但又覺得修房子的事情很麻煩,畢竟他不擅長做這些很具體的事。當時,謝燁的弟弟,也在幫著顧城做聯繫安排修房子的事。謝燁的弟弟,一直很尊重謝燁與顧城,顧城與謝燁也很愛護這個弟弟,他們之間的親情與眼神,讓我印象深刻。

過了幾天的一個晚上,我去武夷路找顧城,敲了敲門沒有回應,正準備離開,在弄堂口看見顧城與謝燁急急忙忙地提著很重的東西回來了,進了院子,他們把提的東西放下,在燈下,我才弄明白,原來他們為了修繕房屋,帶著洗衣桶去附近的建築工地拿黃沙與水泥。

兩人氣喘吁吁,先前的緊張開始鬆弛下來。謝燁笑著說顧城膽小,還沒有拿東西就已經怕了,顧城說自己就是做不了壞人壞事,說完了也大笑起來。但是他們倆看看拿回的黃沙水泥還不夠,卻又打算再去工地。我攔住他們,勸他們別這樣再去工地冒險了,他們也不是干這事的人。

第二天我去找了一個朋友,讓朋友幫忙,裝了幾包水泥與黃沙,我用自行車運過去,顧城見了我,還開玩笑說我避免了讓他再犯錯誤。

房屋修繕好之後,顧城住進了武夷路小屋裡,這似乎讓他開始了煥然一新的生活,因為有了自己的居住地,有了自己的小天地,這個小屋是他居住與寫作的地方,也是他與謝燁相會的地方。

這個武夷路小屋來過許多顧城的朋友與客人,北島不止一次來看望顧城,前輩詩人王辛笛先生、姜金城先生也和我一起去看過顧城,記得還有一位非常熱情的德國漢學家來向顧城約稿。我也曾在這裡遇到顧城的父親顧工先生。

那時在這個小屋裡,充滿了溫馨與快樂的氣息。顧城也常常戴著他自製的帽子,雙手插在上衣口袋裡,在屋子與天井裡走來走去,自我欣賞。

我去武夷路小屋,常常見到顧城坐在天井裡洗衣服,木盆里放著搓板,他在搓衣服。他說他洗衣服的訣竅是讓衣服在水裡多浸一會兒,這樣髒東西自然會掉在水裡,說這是科學方法,謝燁和我都說他這是懶漢理論。有時謝燁看不下去,就替顧城洗衣服。

顧城煮飯是燒一大鍋水,然後放入排骨煮一會,之後再放入一棵一棵的青菜,最後放入麵條,並自稱是營養烹調,端出來招待你的時候,還顯得很自豪。只有謝燁在的時候,可能會由謝燁把菜切成一段一段。

每周有幾個晚上是謝燁去徐匯區業餘大學讀書的時候,顧城總是會在謝燁快放學的時候,趕去徐匯區天鑰橋路的學校門口接謝燁,然後送謝燁回家。

顧城寫過一首詩,「在這裡我們不能相認」,他說是在接謝燁放學時的感受,因為謝燁出於羞澀,不願意讓同學們知道她有男友來接她。必須走得離學校遠一點,他們才並肩而行。在這首詩中,可以讀到顧城那顆敏感的心,讀到當時顧城與謝燁的戀人心態。

顧城告訴過我,每次晚上接了謝燁放學,把謝燁送回家裡,自己再一個人走回家的時候,總是想著要快些與謝燁結婚,快些結束現在的狀態,希望快些結婚成家。

我明白,他為了在火車上的神奇相遇而燃起的愛情,為了謝燁,來到上海,甚至買了房子住下,追求這場婚姻,但上海並不是他準備長期生活的地方。他希望在完婚之後,把謝燁帶去北京。

在與謝燁戀愛和追求結婚的過程中,顧城因沒有固定工作而始終受到質疑,顧城被認為有紈絝子弟的嫌疑,因為不務正業。這給了顧城很大的壓力,因為這關係到他與謝燁的戀愛能否繼續,當然也關係到他們能否喜結連理。

顧城在這種壓力之下,更加發奮寫詩,力求多發表詩以獲得稿費,來證明可以靠寫作養活自己。在武夷路的小屋裡,他的寫作非常勤奮,投稿也非常努力。

在武夷路小屋裡,常常見到他把寫好的詩,抄成許多詩稿,有些是送出去列印好,分開裝在一個個寫好地址的信封里,然後把幾十個信封在桌子上一個疊一個地排開,然後用一支排筆,一下子給幾十個信封的封口塗上膠水,之後再把信封的封口一個個封好,疊在一起。做這些事的時候,他像一個專業的工匠,很認真,別人也插不上手。

顧城很得意,說這是流水化作業。之後他就會把投稿信裝進一個大書包,背著書包去郵局寄稿。那一段時間,他的工作量很大,節奏很快,我們說他變得很敏捷,其實這一切源於他內心的壓力。

記得當時的稿費很低,尤其是詩歌的稿費。一首詩一般也就是十幾塊錢的稿費,而且刊物還分級別,如果刊物級別低些,甚至只有七八塊錢的稿費。顧城告訴我,他拿到的最低的一首詩的稿費,只有四塊錢。

顧城所受到的另一個質疑,是有人認為顧城有精神不正常的狀態,因此需要去醫院做檢查。

顧城作為詩人的許多性格特徵和行為方式,為常人所難以理解。那些世俗常人當然不會理解,顧城竟然會為了一個火車上的邂逅,從北京跑到上海來買一所舊房子住下來追求愛情,也不會理解他沒有去找一般的工作,是因為他有著對於詩的熱愛,有著自己的美學理想,作為一個在追求理想的人,他必然會對世俗有毅然決然的背叛。

在得知希望他去精神病醫院做檢查的意見後,顧城很不高興,他堅信自己沒有病,他認為他與那些人生活在兩個世界。但是,他又很冷靜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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