燈光轉暗,你在何方?

1983年,顧城謝燁來到鼓浪嶼,說是度蜜月。我的兒子不到一歲,體質荏弱,住院掛瓶,我每天奔波醫院。遂讓他們住在百米外的我父親家。朋友們來鼓浪嶼,基本都由我父親接待,從最早的艾未未、後來的芒克到江河。北島曾多次說要到鼓浪嶼看我,後來他聽邵飛說,鼓浪嶼不過是座大花園,就不來了。哼,我記恨著呢!

顧城謝燁爭著和我說一個小故事(他們兩人向來爭著說同一件事情,互相插嘴互相補充互相糾正,故事結局讓人辛酸,說起來卻是興高采烈聲情並茂)。

八十年代顧城四處投稿,連福建最偏僻的縣文化館都可以收到他的一摞手稿:隨便挑著發吧。於是稿費三元五元零星地匯來,白菜粉絲中可以加土豆了。有次居然來了一筆50元巨款,小兩口商量後,手拉著手步行穿過八一湖公園,去小儲蓄所存錢。次日,不幸車輪胎爆了要換,兩人相挽去取十塊錢;第三天,正逢白菜大賤賣,又取十塊錢;再一天,他們剛進儲蓄所,還未開口,櫃員先發話了:「你們能不能把明天的十塊錢一起取走?」說的也是,正是因為他們每天這樣來回走路,鞋子又破了。

一個美麗聰明的上海姑娘,這麼多年來的漂泊操心,約制天性,我想,謝燁身心都累了。

那麼多雞肉該如何處理啊?我替他們發愁。顧城說,雞肉都寄存在毛利人的大冰櫃里,和他們的獵物凍在一起。謝燁用雞肉做春卷,拿到集市上去擺攤。顧城閑著無聊,也想出力,就在旁邊畫肖像,每張標價8塊錢。可是謝燁說:島民互相認識,畫好了,基本都是白白贈送,收不了幾個錢。但是顧城喜歡。兩千多個島民畫著畫著認識了不少。顧城不懂英語,孤獨很久了,因為畫像,有了一些朋友。

我曾經問:孩子叫什麼名字?木耳。哪個木耳?白木耳的木耳。哦,顧木耳?不,沒有姓,就叫木耳。

1992年5月,《今天》的大部分同仁被邀請到美國巡迴朗誦演講。老朋友們之間的距離和隔閡更加明顯,當然,和我沒什麼關係,我向來不在那團亂麻裡面。一幫人從舊金山到紐約,共同旅行十多天里,還是顧城謝燁與我親密,他們描述紐西蘭日子時,語氣幽默快活,實質依然艱辛坎坷。

破碎萬花筒

黑子的運動,於

午時一刻爆炸

鳥都已平安越過雷區

日蝕雖然數秒

一步踩去就是永遠的百慕大

最後一棵樹

伸出手臂

悄悄耳語

來吧

美麗生命僅是脆弱的冰花

生存於他人是黑暗地獄

於自己

卻是一場曠日持久

左手與右手的廝殺

黃昏時他到水邊洗手,水

不肯濯洗他的影子

只有文字的罌粟斑斑點點

散落在

他的鞦韆下

一頂

直筒

布帽

靜靜坐在舞台中央

燈光轉暗

1993年10月13日凌晨

於是顧城、江河等朋友都來了,玩得很開心。顧城總是賴在海灘上不走:我就埋在沙堆里,你們明天來刨我吧。東山的魚蝦蛤蚌又鮮又肥,眾人每日里呼嘯碰杯大快朵頤,唯顧城悶悶不樂。那晚見他站在窗前鬱鬱寡歡,問他。他答:這裡餐餐美味,而平日在北京,謝燁想吃個炒雞蛋都不容易。

即使根據目擊者的作證、警察部門的結論,事後得以理性地剖析那一幕悲劇,但,誰能真正還原黑子運動的軌跡,那個深淵的無限黑暗,那一腳踩下去的萬念俱灰?

顧城約我去踩浪,江河會意地微笑著,他知道顧城有秘密要告訴我。挽起褲管順著淺灘漫步,顧城掏出一個小紅本,翻開內頁,嵌著一張女孩的相片。長長辮子,明亮大眼睛,是謝燁。

關於顧城在紐西蘭的生活,旁觀追憶很多。顧城自己也在接受採訪時侃侃而談。二十年來,這方面的資料陸續整理出版,我收到的也不少。可是我並不大瀏覽它們。這塊傷疤挖掘起來還是疼痛不已。

大概1985年吧?福建東山舉辦「蝴蝶島詩會」,我代為邀請了江河、顧城、楊牧、傅天琳、陳所巨等老朋友。顧城信里問:能不能帶謝燁?主辦方沒有多少經費,東山詩人劉小龍很為難,我便硬起心腸答:不!

我太內疚了,至今不能釋懷。

1987年,邀請函發來,我的護照申請卻被斷然拒絕。原因是1986年那次出訪,由於當時我正在美國,中國作協讓我順路參加洛杉磯大學的「中美作家第三次會談」。我已經提前離會匆匆返程,沒有精準計算到時差,還是比期限延誤一天,因之嚴厲受罰。不怪當時經辦的官員,蓋因鐵規如此。

雖然他們在國外多年,買地置屋,安家生子,給我的感覺還是吃不飽。顧城鄙夷那些「滿世界都是吃來吃去的嘴巴」,可是他更明白:「做一個人,就是一個必須吃東西的東西。」

詩會把尾聲放在北戴河,而今回想,這應是最經濟實惠、最具效益的公費旅遊。(我的第一次公費旅遊,當算「文革」期間的紅衛兵大串聯了。)

不料執法人員突然露面,意外的困難再度發生。原來根據當地法律,每戶人家只允許養殖12頭雞(想起我們當年的割資本主義尾巴吧?)。他們被勒令三天內處理這些有翅膀的新島民,不管它們看上去多麼斑斕多麼無辜多麼與世無爭。

距離顧城去世只有一周左右。

「種二十回蘿蔔就可以了此一生」的夢想既已破滅,顧城夫婦想到養殖。他們去集市買了兩百多隻小雞,壘了石欄圈養。雞苗兒由機器孵化,幾代下來都是農場模式流水線養殖,沒有母雞教誨,遺傳密碼里的自主覓食功能早已喪失殆盡。小雞們集體發獃絕食。

這首標明寫於1980年4月的手稿,應當修正於1981年。因為我第一次見到顧城,是在詩刊社舉辦的第一屆「青春詩會」上,那是1980年夏天。年輕詩人們搭乘各種交通工具,從四面八方陸續來到北京。詩刊社在虎坊橋的舊址是一座不小的院子,樸素簡易的小樓房,海棠果已經累累枝頭。

可以說,顧城不在意烹調,也不僅僅是珍惜食物。他能餓,所以深知能吃飽的時候,一定要努力吃飽。好像永遠不知道下一頓在哪裡似的。讓人回想起來更加難過。

我陪著顧城落在後面,作為干姐姐,我首先要數落的自然是顧城了。顧城解釋著:舒婷,如果不能按期還貸,我的小島就要被拍賣,我們就無家可歸了,所以每一塊錢都要存下來啊。小木耳一直寄養在毛利人部落里,酋長雖視為己出,但是根據西方倫理,酋長還是以遺棄罪把顧城告上法庭。說到木耳,顧城漸漸有了笑容。因為顧城付不起錢,毛利人竟然代顧城雇了一名律師。聽起來,那毛利人彷彿自己和自己打官司似的。在他們的觀念里,為了孩子的身心健康,只是要求父母承擔一點責任。法庭仲裁結果是,顧城必須每年付毛利人一點點撫養費。顧城說:雖然只是象徵性的,但如果不付這一點贍養費,他們就要失去木耳的監護權。

回到1992年春天,我在美國見到顧城,就指著那頂布帽子大笑:「顧城,那是什麼東西啊?」謝燁說:有個外國老太太送顧城一頂直筒羊毛織帽,顧城很喜歡,老戴著脫不下。帽子扯壞了,他靈機一動,剪下舊牛仔褲一截褲管,試著當帽子,喜歡得不行,從此帽子彷彿長在腦袋上,成為象徵。

聽朋友轉述一則逸聞:說數年之後顧城夫婦輾轉英國,邀請時間結束後,借住朋友寓所。那朋友合家旅遊去了,待他們回家,發現家中只要是能吃的東西都被徹底消滅。朋友開玩笑地說:像被小老鼠們洗劫過。

詩刊社不開伙食,我們被安排在歌劇院(話劇院?)搭夥。在排隊打飯菜的時候,江河告訴我,顧城很鬱悶,因為安排的輔導老師嚴詞厲色訓了他。我們便去央求邵燕祥老師,把顧城調到邵燕祥老師的麾下,顧城就此獲釋。我們幾位女詩人都劃歸嚴辰老師,他像菩薩一樣慈眉善眼,對我們呵護有加。

在舊金山期間,我們被邀請到美國女詩人卡羅琳·凱瑟家中做客。卡羅琳·凱瑟得過普利策獎,與趙毅衡共同翻譯我的英語詩集。客人們在他們家的戶外游泳池裡撲騰,謝燁的游泳衣里還加穿內衣,我覺得好笑:在國外許久了,還這麼遮掩嗎?她努著嘴示意顧城。顧城不下水,臉色陰暗地悶坐在蔭棚里。我走過去故意大聲說東說西,再小聲罵他太過分,直到他心情明朗起來。

這個小島退潮時露出沙地,可以步行或驅車通過,抵達民風淳樸的毛利人部落和熱鬧集市。漲潮即汪洋一片,真正成為孤島。沒有料及的是,小島向陽那一面亂石疊嶂,背陰這一面長不出莊稼,顧城的農場計畫因此泡湯。矗在半山斜坡上的小屋已經破敗,他們倆沒有力氣,只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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