輯二 找不到左腿的男人

手,從右腿摸索到左腿上,

停了一下,然後開始慢慢地往下移動。

當手摸到膝蓋時,他抬頭注視薩克斯,

心虛地,聲音不穩地說,

「這個——這個是我的左腿,

是左腿,沒錯吧?」

「沒有想到是這樣一棟房子!」張勝捷說,然後掏出褲袋裡的手帕擤鼻涕。

江力廉瞥他一眼,「為什麼不用衛生紙?」她想到老是黏黏糊糊濕濕的手帕交給她洗。

但是她並不打開皮包,找衛生紙給丈夫;她被眼前的建築吸引了。階梯蜿蜒,花木扶疏。綠油油的爬藤覆蓋著一整面牆,一陣風吹過,葉影翻動,嫵媚極了。一路走來,一直在找一棟辦公大樓之類的現代建築,四面都是望得出去的透明玻璃,沒想到國際知名的「神經精神研究所」躲在庭院深深、重重遮掩的古老房子里。

張勝捷走在前面。只是三兩段石階,抵達門口時,他卻已有點氣喘。久不運動的他,腹部突出,皮帶系在肚子下邊,褲子時不時往下滑。現在,他兩手抓著皮帶,用力將西裝褲往上提一下,才伸手推門。門極厚重,緩緩地打開了。地上顯然鋪著極為厚軟的地毯,因為踩下的腳步悄然無聲。

老屋的雍容華麗,令人心虛。江力廉站在丈夫後頭,讚歎地看著旋轉而上、雕刻精美的木質樓梯,光澤柔和的木頭散著淡淡的蠟香。由於陰暗,頭上吊燈亮著,玲瓏水晶迸出光芒,江力廉注意到牆上一面寬大的穿衣鏡,直抵地板。鏡子里出現了張勝捷,他擋在妻子前面,從屁股後面的褲袋裡抽出一隻梳子,對著鏡子梳理頭髮。

鏡子突然向他逼過來,他驚了一下,忙往後退。鏡子原來是一扇門,走出來的薩克斯教授沒注意到來客的受驚,只顧伸長著手要和他握手,嘴裡說,「對不起,接一個電話,讓您久等了!」

張勝捷也伸出手去,發現手裡的頭梳,遂自我解嘲地一笑,「您看,頭髮越少的人越需要梳子!」

薩克斯長得又高又瘦,一臉理不清的黑鬍子,江力廉覺得那樣子真熟悉,好像在哪兒見過,記憶里搜了一下,當他對她伸出長長的手時,她才確定,沒見過,這個人只是長得像圖片里的林肯罷了。

小房間倒又簡樸得意外。粉刷的白牆上沒有一幅畫。一張極大的書桌,凌亂地擺著攤開的書和紙張,加上幾張椅子。門後立著一個骨董櫥子,櫥門上端刻著年代,1516。江力廉坐在角落裡,看著薩克斯在桌上翻找東西,張勝捷坐在書桌邊,落拓地蹺起一隻腿搖著晃著,兩隻手習慣地圍抱著肚子,說,「有十五年了吧?沒想到您會成為神經科權威。史密教授說您才得了萊布尼茨獎,不得了呀!」

「您去見過他了嗎?」薩克斯轉身,手裡拿著好不容易才找到的小鎚子。

「當然啦!我們上星期到,第一個就是去見他,好多年不見了,他精神還是那麼好。以前在他手下做論文的時候,被他磨死了,現在卻成了好朋友。不是他,我還真想不到要來找您呢。」

薩克斯彎下腰,對準張勝捷的膝蓋猛敲了一下,張勝捷的腿往前彈起來。薩克斯滿意地點點頭,說,「他說您在台灣是個很有名的政論家了,請把鞋子脫掉!」

「您說脫我就脫,可是我得先跟您講清楚,我好得很,身心健全,除了掉頭髮……」他彎下腰去解鞋帶,「政論家嗎?台灣是個淺盤子,要出名很容易。我只是想讓人們了解康德,了解康德的社會不會膚淺,不膚淺就不會墮落——」

「德國人自己不見得就了解康德,襪子,不見得不墮落呀,」薩克斯站起來,「還有襪子,我馬上來。」

江力廉有點無聊地看向窗外,是個院落,一個人在掃地,穿著白大褂,頭戴白帽,低著頭掃地。地上看起來空空的,不知在掃什麼。無謂地又將目光收回,發現沒有畫的白牆上掛著好幾面鏡子。這是個形狀不規則的房間,轉彎抹角有好幾面牆,竟然每一面牆上都有一面鏡子,每一面鏡子不可避免地收攝進另一面鏡子,另一面鏡子又收攝另一面鏡子又收攝一面鏡子一面鏡子一面鏡子……目光穿過無數個空間的迴廊,越進越深越遠,江力廉極盡目力追索幻象的層層鋪排,為它的詭譎困惑,隱隱中覺得危險,莫名所以的危險,想收回眼光,卻身不由己。

鑰匙的叮噹聲使江力廉鬆了口氣。薩克斯走進來,晃著手裡一串鑰匙。

「怎麼這麼多鏡子?」

「我喜歡鏡子。」

薩克斯面對張勝捷坐下,「在我這裡等的人永遠不會無聊,請把腳抬高一點,我要試試您的反射功能。」

他用鑰匙去搔張勝捷的腳板心。張勝捷任他擺弄,顯然不關心他在弄什麼,繼續以前的話題:「膚淺也有程度的不同。你們的政客至少受制度控制,我們的政客把民主當工具。我每次幫朋友助選,演講就講康德的Zwe sich,如此行動,即無論在你的人格還是其他每個人底人格中的人,你始終同時當作目的,決不當作工具來使用……」

「很有趣,」薩克斯抬起頭,「您為什麼不對選民談孔老夫子呢?不過,您還真沒變。他從前就這麼愛辯論。」

最後一句是講給江力廉聽的。

「左腳也要脫。」

「史密說您也在這裡讀過書?」薩克斯轉過身來面對江力廉。

「對,我們在這裡認識的。不過我沒讀完。」她緊接著問,「為什麼今天這麼靜?好像沒人上班?」

「今天是節日,耶穌上天,放假。」

「您是特別為我們來的?!」江力廉不安起來。

「你們老遠跑來,當然嘛!」

薩克斯回過去看張勝捷,驚奇地說,「還沒脫?」

張勝捷兩手扶著椅子,身體前傾,兩眼盯著地面,一臉困惑。

「什麼不對?」薩克斯挪了下椅子,湊近他。

江力廉也站起來,走到丈夫身邊。

張勝捷緩緩抬頭,臉上表情,像一個看著外星人自空中冉冉下降的孩子,既是迷惑不解,又是恐懼不安。

「什麼不對?」

「左腳——」張勝捷遲疑地說,「我——找不到左腳……」

江力廉手抓著丈夫的椅背,心跳快起來。

「您再試試看!」薩克斯目不轉睛。

張勝捷低頭,可是眼光顯然沒有焦點。他看看自己光著的右腳,然後偏頭向左,左邊卻像漫無邊際的空白,他的眼光在虛無中游移。

他突然抬起右手,擱在右腿上,視線緊緊跟隨著手。手,從右腿摸索到左腿上,停了一下,然後開始慢慢地往下移動,順著左腿。他的眼睛雖然看著,卻好像看著與自己不相干的別人的手和腿,好像看著一隻迷路的老鼠沿著牆根遊走;當手摸到膝蓋時,他抬頭注視薩克斯,心虛地,聲音不穩地說,「這個——這個是我的左腿,是左腿,沒錯吧?」

江力廉從來不曾在丈夫臉上看過那樣不確定的、無助的眼光。

走下研究所的台階,老教堂剛好噹噹地敲起來,十二下。

「先吃飯去吧。」他說。

可是滿街都是餐廳,「吃什麼?」他問。

「隨便你。」

「中國館子吧,」他說,「反正就在對面。」

「好。」江力廉習慣地將手插進丈夫的臂彎。

亞洲酒樓,四個字寫得歪歪的,好像寫的人不知道自己在寫什麼。一進門,迎面就是一尊半個人高的彌勒佛,多肉的臉上映著頭上紅色宮燈照下來的光。張勝捷掀開布簾,放眼看了一下,裡頭沒幾個客人。

「坐魚缸旁邊吧。」他指指右邊。

兩個人坐下。侍者很快地過來將桌上的蠟燭點燃。蠟燭旁擱著一個小瓶,裡頭插著幾枝塑膠花。在燭光的輝映下,塑膠花竟也顯得嫵媚。

菜單被遞了過來。

「不錯,」張勝捷滿意地說,「這家服務不錯。」

「嗯。」

「點什麼?」

江力廉看著手裡的菜單,看了好半天,說,「還是你點吧!」

「你每次都這樣,女人總是拿不定主意。」

張勝捷很快地叫了兩菜一湯。蔥爆牛肉、麻婆豆腐、酸辣湯。

音樂突然大聲了一點。

「是《茉莉花》。」

「《茉莉花》沒錯。」

櫃檯那邊有人說,「包子兩籠外賣。」

「音樂怎麼突然變大聲了。」

「我也覺得奇怪。」

魚缸里有一隻黑色的扁魚,緊貼著玻璃,露出整個白白的肚子。上菜了。

「豆腐很嫩。」

「要不要辣油?」

「好。」

「牛肉有點淡。」

對面坐著一桌美國人,大聲地笑著。每個人都拿著筷子,很熟練的樣子。

「沒什麼客人。」

「不是周末嘛。」

「薩克斯人不錯。」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