輯一 高健壯的一天

高健壯跌坐在床上,

他的黑框眼鏡不知什麼時候掉在地上。

他嚶嚶地哭起來,悲切而絕望地。

他沒想到他終究也躲不掉

這屬於男人的悲情命運。

高健壯推開鐵門,對門的女學生剛好轉過身來,她靦腆地看了一眼高健壯,用手把短髮撂到耳後,也不回答「早啊」的招呼,兩個人一前一後地下了樓。

十七歲的倪竹君心跳得厲害。今天在門後足足等了八分鐘,他才出來。這四十多歲的男人究竟好在哪裡,她其實說不上來。高健壯有一頭濃密的黑髮,厚厚重重地覆在額前,時不時用手去撇開。他戴著黑框眼鏡,整個人透著種說不出的屬於文人的深沉氣質。說早安的時候,臉上似笑非笑,露出一口整齊的白牙。夏天他穿著短袖恤衫出來,像今天,兩隻手臂鼓棱著一束一束的肌肉,教人臉紅心跳。

到了大地庭園門口,不得不分手的時候。倪竹君鼓足勇氣說了聲再見,聲音低得聽不見,耳根發燒,差點撞上正在用牙籤剔牙的大門警衛。

高健壯提著沉甸甸、脹得要破了的垃圾袋,一手一個。額前頭髮蓋住一隻眼睛,挺不方便,可是沒有多出的手去撥。一隻垃圾袋開始滲水出來,滴滴答答一路拖來,也弄濕了他的塑膠拖鞋,黏巴巴的。是昨晚的麵湯餿了,他想。

高健壯加快腳步往牆邊堆成山丘的垃圾趕去。一隻尾巴被斬斷的大黃貓坐在牆頭,偏著腦袋,百般無聊地看著他走過來。

回去的時候,美麗已經穿戴整齊,坐在餐桌邊,蹺著腿,看報紙,喝著牛奶,嘴邊浮著一圈白沫。

「飛飛還在睡呀?」他問,一邊彎腰收拾門邊攤著一地的拖鞋。

「嗯。」

打開冰箱,冷氣「唬」地一團撲上來,高健壯打了個哆嗦。「飛飛又玩冰箱了!」他勾身在冰箱里旋轉一個鈕。

「咦?」他叫起來,「昨天給你買的櫻桃乳酪你不吃?」

沒人回話。

美麗在浴室里化妝。出來的時候,臉上已經上了粉。腮紅使整個臉媚亮起來。她對著丈夫抿抿塗了口紅的嘴唇,說:

「怎麼樣?有粉塊嗎?」

高健壯湊近妻子的臉,聞到她身上淡淡的香水味,他們的枕頭永遠是這個味道,高健壯並不怎麼喜歡,你的頭不管往哪邊側,總躲不過那個帶點窒息的氣味。眼前這三十九歲的女人,眼角皺紋實在不少,眼袋也微微腫著,可是美麗的唇像用細毛筆描出來的一樣,線條分明,上唇薄得像只透明的彩虹魚,下唇卻又豐美如肥豬肉。

美麗不耐煩地推開丈夫,提起褐色公事包走向門口。挑出一雙咖啡色的高跟鞋,邊穿邊說:

「我五點接機,不堵車大概七點到家。爸媽他們也都說好七點來。你今天下午就別去和老張串門子了!」

跨出門檻,美麗回過身來,用手指掐了下丈夫的臉頰,「人多,多準備幾個菜!」

高健壯折進廚房,邊洗牛奶杯子邊盤算:岳父母兩個,美麗兩個妹妹兩家人,八個,今天從東京飛回來的哥哥一家三口,加上自己一家三口,如果美麗的同學好友饅頭也來,總共就有十七八個人。南門市場東西比較多,也許做個火鍋,可是那兒常買不到牛肉,而且夏天吃什麼火鍋,還是到青田超市比較保險……還得跟樓上劉家借幾張圓凳子……不對,好像上次借的還沒還?

雨淅瀝淅瀝下來,打在紗窗上。高健壯關了水,衝上陽台,快手快腳地把幾件衣服搶收進來。經過兒子房間,不經意瞄了一眼,喝,兒子不在床上。他把微潮的衣服帶進他和美麗的浴室,大件的一件一件用衣架掛起來。美麗的三角褲和乳罩、飛飛的小襪子,就用夾子夾住。再折出去,飛飛咯咯的笑聲從廁所傳出來。

打開廁所門,高健壯看傻了。兩歲的飛飛整個身體趴在馬桶圈上,大大的頭埋在馬桶裡頭,一隻肥短的手伸進桶底,正撈著什麼。

做爸爸的一把將兒子拎起來,懸在半空中,兒子像條水蛭似的扭著身體,咯咯笑得更厲害了。高健壯看見馬桶裡頭泡著自己一隻黑皮鞋。

「船——爸爸——船——」

高健壯愣著,一時不知道該先給孩子洗手,還是先把鞋子給撈出來。

秘書探頭進來,悄聲說:

「李大偉。要不要接?」

美麗正低頭看一份工程報告,頭也不抬。

秘書等了一會,又試探地說:

「他說——」秘書咳嗽,「他說,不接你要後悔,好像蠻糟的……」

秘書又等了一會,發現美麗厭惡地對他揮了揮手作驅趕狀,只好訕訕走開。

十一點。秘書把來口試的應徵者帶了進來。美麗抬起頭,眼睛一亮。年輕人穿著一條白色的粗布牛仔褲,緊繃著的大腿顯得飽滿,充滿張力。因為穿著阿迪達球鞋,整個人都有了彈性。頭髮鬈鬈的,襯著一對靈透似水的大眼。美麗用下巴示意他在茶几邊坐下,自己則仍坐在旋轉椅中,居高臨下地看著他。桌上攤著一份大漢溪整治工程的環境評估報告。

年輕人安靜地坐著,兩手擱在腿上。帥氣瀟洒的服裝和他舉止的恭謹有點不相稱。秘書端進來兩杯咖啡,輕手輕腳地把杯子擱上玻璃茶几。

「要奶精和糖嗎,張先生?」

「不客氣,我自己……」年輕人欠身。

「陳俊雄,」美麗用腳把滑椅蹭開,站了起來。手裡捧著文件,走近秘書。秘書趕忙放下裝奶精和糖的小銀壺。直起身來,赫然比美麗足足高出兩個頭。

「你把這個影印一份,」美麗將文件遞給陳俊雄,「給王副理一份,請他下午兩點來這裡談一下。不準遲到。」

秘書恭謹地接下文件,轉身要走,美麗在他屁股上摔了一巴掌,很響,笑著說:

「你今天這套西裝特別有味道!」

陳俊雄喜滋滋地走了出去。

美麗在年輕人對面坐下,身體斜出一個角度,以免顯得呆板。窄裙下兩條腿優雅地交疊起來,斜伸出去,讓年輕人看得見腿肚後面那條絲襪上的細線。

「是自然鬈嗎?」她徐徐啜了一口咖啡,皺了下眉,陳俊雄總是煮得太淡。

年輕人愣了一下,然後說:

「對,生下來就這樣。」

美麗讚賞地點點頭,她喜歡笨拙一點的男人,尤其是笨拙而又長了一頭鬈髮的男人——不知道他下面是不是也鬈著……美麗把茶几上的卷宗挪到腿上,邊看邊喃喃念著:「外文系、役畢、無工作經驗——」

「寒暑假有在保險公司實習過啦——」年輕人急切地插入,然後又為自己的莽撞顯得後悔,不安地絞著自己的手指。

半晌,美麗「叭」的一聲關掉卷宗,丟在桌上,兩手交叉在胸前,微偏著頭,睨著應徵者:

「我們做工程這一行,跟三教九流的人都打交道。從縣政府官員到警察、里長,從省議員到鄉民代表,都不能得罪。這些大姐頭要喝酒就陪她們喝酒,要唱卡拉OK就唱卡拉OK……我找一個懂外文的人幫我處理文件,同時也希望他能幫我做點公關——」

美麗眼光灼灼的,年輕人抵擋不住似的把頭低下去。

「抬起來!」

年輕人揚起臉來,卻垂著眼瞼,盯著自己的腳。

「你長得有點像張學友,」美麗傾身向前,眼睛溜著對方,繼續說:

「場合里嘛,有時候酒難免喝得多一點,有時候客人難免有些輕浮的舉動,不過都是逢場作戲,你覺得能應付嗎?」

年輕人皺著眉尖,不說話。

「怎麼?」

「我不會喝酒……」

「那沒關係,」美麗洒脫地擺擺手,傾身向前伸出塗了蔻丹的手指輕輕碰了一下年輕人的唇,「學了就會。」

在門口握手的時候,美麗注意到年輕人寬闊的胸膛上有些微毛髮從襯衫開口處鑽出來。她拍拍年輕人的肩膀,笑著說:

「天氣很熱……」

她很曖昧地笑著。

美麗和饅頭各叫了一份丁骨牛排。

「晚上來嗎?」

「看吧!」饅頭給兩個人斟果汁。「老公大概不想去。」美麗揚了揚眉毛。

「他最近老鬧情緒,」饅頭玩弄著桌上的牙籤,折斷一支,又拈起一支,「常常悶半天不放一個屁,問他也不肯說。」

「會不會知道你那檔事了?」

「應該不會。知道不早鬧翻天了。」

電風扇喀啦啦轉過去,又喀啦啦轉過來,一陣風掀起饅頭的裙子;她今天沒穿絲襪。

「昨天晚上我們在看電視,看著看著,他突然咕咕噥噥說了一堆話,我起先沒聽,後來聽到了,聽懂了,原來他在說,瞧,他這麼說的——」

饅頭兩眼發直,作出獃滯的表情,喃喃地說:「我有抑鬱症、焦慮症。」

丁骨牛排滋著熱氣被端到桌上。美麗一刀切下,不高興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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