輯一 銀色仙人掌

夜裡聽見土狼的笑聲,

陰惻惻充滿非人的恐怖。

我在睡袋裡覺得手腳冰涼。

一點點風吹草動,

或許只是蜥蜴爬掠過我的車頂,

都使我瀕臨歇斯底里想失聲狂喊。

七月十日

我一定要維持冷靜。維持冷靜。把一切都記下來是維持冷靜唯一的辦法。除此之外,想不出還有什麼可以做的事情,當然,我用撿來的柴生了一堆火,火焰冒上來的時候往上面撒一些還沒完全死掉的木麻黃枝,明火就變成青煙,一縷一縷往天空里躥。天空藍得徹底,沒有一絲雲。南半球的七月是冬季,平均氣溫二十多度,雨量,零。

所有的河流都乾涸了,我經過一條又一條鋪滿黃沙的河床。你認得出那是一條河,因為綠樹像條帶子沿河生長。但我離開了魚河峽谷之後就沒再看到河的痕迹;這裡是大漠,我的耳朵里、眉毛里、嘴裡感覺都是沙的味道。褲子拍拍就有一陣灰塵飛揚。

開了個肉罐頭,吃了一片已經幹掉的麵包,一條快變黑的香蕉,喝了兩口水。雖然水箱里還有十公升的飲水,我規定自己,一天不超過一公升。

太陽落在兩個沙丘交接的地方,和昨天的落點沒有差別,但是我注意到,左邊沙丘的稜線好像比昨日陡了一點。風像一隻柔軟無骨的手,推著這些細沙堆成的山丘,推過來,推過去,山的線條柔美得像飄忽的煙,像蜘蛛吐出的若有若無的遊絲。竟然從來不知道,沙漠是那麼柔軟的東西。可是它美麗的柔軟含著深埋的陷阱,萬劫不復的陷阱。

把水箱蓋子拴緊,剩下的肉罐頭用塑膠袋紮好,放回冷藏箱。冷藏箱本來還有一袋冰塊,早就化成了水。香蕉皮也放進箱里,如果留在車外,半夜裡會招來成群的狒狒翻東翻西。我坐在沙地上,穿上第二雙襪子。太陽一下去,沙漠就劈面無情地冰冷起來。

收拾東西的時候,一直感覺到背後一隻眼睛的注視;我背靠著敞開的車門慢慢回過頭去,倒抽了一口涼氣——在一株枯掉的木麻黃下,站著一隻像野牛一般龐大的大角羚羊,眼睛發著幽光;它的犄角有一公尺多長,像兩把刺刀長在頭上。

我慢慢回過神來。啊,別慌,只是一隻羚羊,草食動物,不是獅子,不是豹。撫著心口,想到白天在沙漠里看到的各種足跡。沙漠平滑細緻,把最微細的印痕都能完整地呈現,簡直就是個大自然的複印機。我看見蛇身滑過的清晰路線,看見獅子的腳印——四趾張開在前,肉蹄在後;我分辨得出狼的足跡——兩趾前,兩趾後,肉蹄呈三角形,它特長的腳趾甲還留下尖尖的點。有些巨大的印子,一坨一坨的,顯然屬於大象。那時還是上午,沙漠泛著美麗的粉紅色,老鷹在藍天里飛翔,看起來平和寧靜,但是我清楚地知道,自己這一生還不曾如此接近過真正的危險。

營帳是不能搭了,任何一種肉食動物在半夜裡出現,我就完了。昨晚睡在車裡,腿伸不直,到早上還麻著。幾天前在Etosha野生公園露營的時候,看見牆上貼著一張一九九三年的當地報紙。一個歐洲來的年輕人在一條長凳上睡覺,裹在睡袋裡。半夜裡兩隻獅子跳過圍牆,咬斷了他的脖子,報紙說,「然後將他從睡袋裡拖出來,開始吃他的肩膀,吃他的背,吃他的屁股,最後睡袋裡還剩下一條腿……獅子很餓了。」

看得我哈哈大笑,哪有這種新聞報道法,好像記者請獅子吃便飯似的。

我現在笑不出來。

羚羊給了我警覺。我做了會兒體操,設法讓筋骨松活一下,然後鑽進車裡前座,鎖上門,取出筆記本電腦。我可以寫到電池用光的時候。

六點,天全黑了。樹下的羚羊還站在那裡,一團黑。是樹影遮著它,其實天空亮得很,滿天星斗,一顆一顆晶亮逼人。銀河一無遮攔地可以從這一頭看到那一頭。一輪明晃晃的滿月,從我車後照來,看在後視鏡里,簡直就像那急著想超車的人打開的遠光燈,大剌剌地亮得令人心慌。

火堆還冒著煙,但是不會有人看見了。

讓我再了解一下自己的處境;沒有比冷靜更重要的事了,我是說,在面對危機的時候。

在七月九日,就是昨天,從魚河峽谷往大戈壁的路上,看見一株銀色的仙人掌樹。銀色的樹榦在陽光下閃閃發光,彷彿外星球的金屬植物,非常怪異。我從車裡取出《非洲南部植物圖鑑》,找到了這棵樹:銀樹,可活兩百年以上。樹榦柔軟,Bushman取之做成盛裝毒箭的容器。但是真正吸引了我的倒不是那好像被ET的手指沾過的銀色樹榦;讓我突然煞車的是盤纏在樹上那巨大的鳥巢。那是非洲織鳥的巢,毛茸茸的一大團,交織環繞在樹椏之間;我將車倒回十來公尺,揚起一陣翻滾灰塵。

織鳥是一種社群鳥。這一窩大巢里有二十八個鳥洞,像公寓大樓里住了二十八戶人家。巢,由無數的細草和碎枝交織編成,顯然是大家族的共同工程。大概為了避免蛇的入侵,洞口全朝下。我立在樹下仰頭往上看,腳底下則鋪了一層褐色的鳥糞。是什麼東西使織鳥決定群居,而有些鳥,譬如老鷹,卻選擇獨來獨往?

鳥巢依附在仙人掌的枝椏之間,看起來好像是仙人掌天生的一部分。

離開鳥巢往車子走去時,車子正緩緩滑動,往前溜走——我竟然忘了手煞車;急跑追上,奮力拉開車門,跳進駕駛座,死命踩住煞車,把車停下來,駕駛位在右手,因為這個曾被南非共和國殖民過的國家,左道行駛。

大概就在驚魂未定、喘息不止的時候,我看見了那條岔路,在銀色仙人掌的相反方向。高高低低、蜿蜿蜒蜒的一條小路,似乎消失在一座石礫山的後面。

很難說我後不後悔選擇了那條岔路。不錯,那條岔路導致了我此刻的險境,但是更讓我思索的是,究竟為什麼我走上了那條岔路?當然,當時並不知道自己會迷失;任何走上歧途的人開始都不會知道那是歧途吧?而且,誰知道所謂歧途不正好是終南捷徑呢?我只是想不透自己的動機。說是冒險犯難吧,我的車原本就在茫茫大漠中,四邊沙地石礫,一片亘古荒涼。距離下一個村落有三百多公里,村落的名字叫Solitaire,孤獨。我準備在那裡加油。土路漫漫,我的車後跟著一團白花花的沙塵。眼前一望無際,黃土連天。大概每隔半小時,遠處彷彿捲起一股塵煙,由小而大,滾滾而來。我們交錯時,互閃一下車燈,表示幸會另一個人類。我真的沒有必要轉入那條岔路,那條地圖上沒有標出的岔路。只因為它在織鳥巢的對面?

或者竟是為了試試我的四輪帶動越野車?也許。租來的這輛白色越野車,就像在電影里看到的非洲叢林越野吉普車一模一樣,羅曼蒂克極了。從機場出來一見到它,我就開始心跳,好像黏合狹隘的天地豁然晴空萬里。我想像自己的草綠色帆袋行李(帳篷,睡袋,瑞士刀,手電筒……)綁在車頂,車子在曠野中顛簸行駛……

我的車確實在曠野中行駛終日,但是土路雖然掀起灰塵僕僕,卻還算平穩,用不著四輪帶動。銀色仙人掌對面那條岔路,是的,我確實心動了一下。那條路凹凸不平,而且覆著厚厚的軟軟的黃沙,對我的車絕對是一個挑戰。在美國留學幾年,博士沒有讀成,從美國朋友那兒卻學會開各種各樣的車輛。有一年暑假打工,還和比爾一起去考了卡車駕照。現在手握著越野車的方向盤,感覺馬達在低吼,血熱起來……

可是我沒有理由去走那條岔路,因為我明明知道,第二天要抵達Namib大戈壁,那兒有一段六十五公里長的沙路,從孤獨村深入大漠,旅遊指南上清楚地寫著,無四輪帶動車者請勿進入。我分明可以等到那裡再馳騁我的越野車。

我確實還回頭看了一眼那株因為有了織鳥巢而顯得龐大的銀色仙人掌,幾乎不假思索地,將車擋用力推進四輪帶動,駛進了岔路。我想知道這條路往哪裡去;顯然是條少有人跡的路,但總是條路。它似乎終止於前面的荒山,可是我想知道它是否真正在那兒終止。我只要知道了,就回頭,回到正當的大路上。

我是這麼走上岔路的。

小路到了山的後頭,並沒有終止,只是開始轉彎。風景沒有變,還是鋪天蓋地的黃沙和石礫。乾枯的草從石縫裡鑽出,這兒那兒一株布滿塵土的木麻黃,看起來好像已經死了幾百年。在轉彎處我的車輪卻開始打空轉,深深陷在軟沙里。這一回,四輪也帶不動了。

關了引擎,推門之前還不忘眼觀四方,看看有沒有野獸的蹤跡。幸好四野空曠,一目了然。出了車子,蹲下來將前輪的軸承與輪胎扣上,讓軸承帶動輪胎,再回到車中。我並不太擔心;再走不出去,還可以將後輪軸承也扣上,馬力絕對夠。

我發動車,引擎很吃力地響著;然後緩慢,但是穩穩地,車輪壓過沙坑,像坦克車似的往前碾進。沙坑緊接著又是沙坑,好長的一段沙路,我咬緊牙,專心致志地讓方向盤控制著同時配合著車輪運轉;此刻車子的前進慣性絕不能稍停,一旦停止,也許就陷進去了,在這沒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