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抱抱

因為一棵細細的冬青樹,我的小院成了鬧哄哄的地方。

那麼多人,一撥一撥地來,一撥一撥地去,又一撥一撥地來。

肯定沒有起風。

一絲風都沒有起,但是,淡灰樹皮的冬青,它卻在搖擺。擺個不停,狹長的樹葉「沙沙沙」地抖動。

「它真的在跳舞哇——」誰都這麼說。

院子里的這棵冬青樹是突然跳起舞來的,這麼多年來,我都把它當成一棵再普通不過的樹,從來沒有想到過有一天,它會變成一棵明星樹,頻頻出現在報紙、網路和電視上。捎帶上我,也沾些光。

是半月前的一個黃昏吧,太陽還沒有落山,月亮已隱隱出現在天邊。我因為一些不順心的事情鬱鬱寡歡,潮水一般洶湧地想起住在鄉下的媽媽,想起小時候只要不開心,媽媽就會抱抱自己,多麼溫暖。

冬青樹就在這個時候跳起了舞。

好像起了風,樹葉「沙沙」作響,接著枝條開始上下搖動,再接著,樹榦左右搖擺,最後,竟然一圈圈扭起來——沒錯,一丁點兒風都沒有。

一個又一個的人找到我,希望買走這棵跳舞的冬青,價錢從一萬到十萬到二十萬到三十萬,「噌噌噌」往上走。

不過,我不打算這麼快賣掉它。

我還沒有看夠它的舞蹈,我想知道,它為什麼會跳舞。

江湖上傳言風生水起,說我的冬青樹,會跳芭蕾舞,會跳爵士舞,會跳新疆舞,會跳印度舞,會跳街舞……傳得越來越玄乎。

為什麼會跳舞呢?如果這件事情發生在童話世界,那麼壓根兒不值一提。但是它發生在了鋼筋水泥的再現實不過的城市裡,激起了無數人的熱情。

瞧新鮮湊熱鬧的,媒體採訪的,搞研究工作的,一撥一撥地來,一撥一撥地去,我的院子,一直鬧哄哄的。

有幾位植物學家,總是重複問我一些問題:

「你是不是經常放音樂?」

「沒有這個習慣。」我肯定地搖頭。

「你是不是經常在院子里跳舞?」

「莫非我跳舞,樹也會跟著跳?」我反問。

在鬧哄哄的院子里,冬青每跳一次舞,就零零亂亂落下好多葉子,在地上越鋪越厚。樹上的葉子,越掉越少。我隱隱擔心,有一天,它們會不會掉光了?

這個早上,我的冬青一直安靜地站立著。正午,瞧熱鬧的人們失望地散去。有個孩子,卻一直蹲在樹腳。

「你是哪家的孩子?該回家吃飯啦。」我催促道。

是一個大腦袋孩子,腦袋大得不成比例,確實太大了。

他沖我搖搖他的大腦袋。

「快回家啦。」

他沖我點點他的大腦袋,依舊蹲著。

真是一個怪孩子,我心想。此時,「沙沙沙」,冬青樹開始搖動枝條。

「啊,跳了,跳舞了!」我開心地嚷嚷。

「它想要抱抱。」那孩子仰著大腦袋說了他的第一句話。

「抱抱?什麼?」我滿腹疑惑。

「它想要抱抱。」說得很肯定,黑白分明的眼睛一眨也不眨,大腦袋一擺也不擺。

「它為什麼想要抱抱?」我笑著逗他。

「因為它哭了,哭了就要抱抱。」

我忍不住大笑起來:「哈哈——哭了——抱抱——」

大腦袋小孩走到樹跟前,張開小小的臂膀,抱住細細的樹榦。

「抱抱——哦,抱抱——」

是兩秒鐘還是一秒鐘呢,我的冬青戛然停止了它的舞蹈。

「抱抱就不哭了。」孩子回過頭,定定地看我,我愣愣地張著嘴巴像極了一個傻子。

好不容易合上嘴巴後,我確信,遇見了一個小樹精。恍惚記得,小時候看的童話書里,小樹精就是頂著一個大腦袋,並且懂得樹的喜怒哀樂。

一定是,肯定是,第一眼見他,就覺得他和平常的孩子不一樣——那麼大的腦袋呀。

「你是小樹精吧?」我帶著幾分討好說。

「不,我是小去,我八歲,八歲的小去。」他搖著大腦袋說。

「不是樹精,怎麼知道冬青樹在哭?」

「因為我像它。」小去說,「那些落下的葉子,是它的眼淚。」

「它輕輕搖的時候,是這樣。」小去假裝輕聲啜泣,用手背擦眼睛。

「它搖搖擺擺的時候,是這樣。」小去蹬著腳,甩著手臂假裝哇哇大哭。

「它一圈圈扭的時候,就是這樣。」小去一屁股坐在地上,揮動胳膊和雙腿假裝放聲號啕。

看完他的表演,我更加肯定,他就是一個小樹精。

然後小去勾起腦袋,走了。我悄悄跟著他,穿過一條巷子,繞過一個公園,又穿過一條巷子,走過一條馬路。最後他走進了一扇鐵門。

是一所簡陋的孤兒院。我在門前站了一會兒,最終沒有進去。

後來的日子裡,我的心,無時無刻不惦記著大腦袋的小去。院里的冬青開始搖擺的時候,我便試著去抱抱它,真的,不騙你,每一次它都會安靜,像一個滿足了的孩子。

枝條上的葉子,重新茂盛起來。

我一定要去看看他,一個樹精為什麼躲在孤兒院呢?

剛走到孤兒院門口,門縫裡就有哭聲跑出來。

推門進去,在哭的正是小去。他坐在地上,蹬著雙腳,揮動胳膊,臉上掛著大把的眼淚和鼻涕,但是沒有一個人理他。

我正要上前去問,一個阿姨過來攔住我說:「這裡是能隨隨便便進來的嗎?」

我說:「對不起,我來找一個小樹精。」

「小樹精?」

我指指小去:「是他。」

阿姨大笑,臉上的粉,細細碎碎飄落了一些。

「他為什麼哭?」

「不為什麼,他天天這樣哭。哭餓了,就吃飯;哭累了,就睡覺。」

「你們都不去問問他為什麼哭嗎?」

「有什麼好問的,他就是愛哭,早上哭,中午哭,下午哭,把人都煩死了。從小哭到大,現在,我們差不多習慣了。」

「他從哪裡來?」我還是有些不甘心。

「他出生不到十天,就被扔在醫院門口。他的畸形大腦袋,讓親生父母拋棄了他。也因為這大腦袋,沒有任何人要領養他。」

真的不是什麼小樹精啊,我的心裡漫過一些淡淡的失望。

孤兒院里,大人們做自己的,孩子們玩自己的,沒有誰理會小去的哭。

「哭了,就要抱抱。」我想起小去說過的話。

於是我在他身邊蹲下來,陽光穿過瓦縫,落在他身上,也落在我身上。我摟過他大大的腦袋和小小的身子,抱在懷裡,是兩秒鐘還是一秒鐘呢,他戛然停止了哭泣。

我轉過頭對那個阿姨說:「他哭,只是想要人抱抱。」

後來,我把小去帶到我的院子里。

在我的院子里,他再沒有哭過。冬青樹一開始搖擺,他便立即張開小小的臂膀去擁抱。

我把鄉下的媽媽也接來了。

在安安靜靜的院子里,我們生活得很幸福。

親愛的朋友,如果某一天,那一天沒有起風,可是你卻遇到一棵搖搖擺擺的樹,請一定要張開你的雙臂,去抱抱它。

抱抱,它就不哭了。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