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1 歸鄉

那是上大學後的第二個夏天——

我從新神戶車站乘上了新幹線的回聲號列車。我的目的地是三豐車站,車程大概是兩個小時。坐在列車裡,兒時聽過的童話故事又從我頭腦中的某個角落鑽了出來。

為了不讓大腦空閑下來,我會做一些數獨、填字之類的謎題,還會掏出掌上遊戲機玩俄羅斯方塊、超級瑪麗之類的遊戲。但是,不管我的注意力多麼集中於這些娛樂消遣,頭腦都不會被它們完全覆蓋。也許從遠處看,我的大腦是被遊戲完全覆蓋了的,但走近細看,才發現,那覆蓋大腦的一幅畫就像是拼圖拼成的一樣,拼圖的小塊與小塊之間,還留有彎彎曲曲的細小縫隙。

隨著我與故鄉之間的距離越來越近,頭腦中存儲的那個童話故事就從拼圖的縫隙中無聲無息地冒了出來。如果當初那個故事是以畫面的形式輸入我的大腦,那麼它是很難從這細小的縫隙里鑽出來的。但是,因為那個故事當時是以聲音信號傳入我的大腦,所以,從縫隙里鑽出來就沒那麼困難了。我又想,既然是聲音信號,我就用聲音來對抗它,這樣應該可以把它壓制下去了吧。結果戴上耳機聽音樂也沒有實現預期的效果。聽喜歡的歌手的抒情歌曲不行,聽重金屬搖滾也不行。而且和音樂的音量也沒有關係,不管是大還是小,都無法壓制住那個童話故事往外冒的勢頭。

以前,我曾經想過談一場盲目的戀愛,投入熱戀之中讓對方佔據我的全部頭腦,可是這個計畫並沒有實施。雖然現在只能猜想,但我想那樣做的效果也好不到哪裡去。即使和一個戀人交往很多年,建立很深厚的感情,我估計依然無法把頭腦中的一些東西打壓下去。

利用課餘時間我在一家名叫「金色絲帶」的咖啡廳打工。打工的同伴中有一個叫沙紀的妹妹,她在工作的時候偶爾會傷心地落下眼淚。據她說那是因為咖啡廳中的背景音樂讓她想起了前任男友。當時咖啡廳中播放的是收音機里的音樂,我們沒法選擇聽什麼樣的音樂,只能任由耳朵和心緒被電台DJ左右。正好那首曲子讓沙紀想起了前男友,所以她就情不自禁地哭了出來。

可是,沙紀現在是有男朋友的啊。而且,她和現任男友的感情貌似也很好,因為每天都能聽到沙紀講自己和男友的甜蜜故事。上個月的某一天,好像是沙紀和現任男友交往一周年的紀念日,她還專門給我秀了男朋友送她的項鏈墜呢。可儘管如此,沙紀還是會為前任男友哭鼻子。曾經有一同打工的同事詢問過沙紀有關她前男友的事情,沙紀似乎不願說太多。但從她的話中,我們也多少了解了一些。沙紀和前男友只交往了三個月左右,分手也是正常分手,並不是我們以前瞎猜的那樣,說句不好意思的話,我們之前都以為她前男友出什麼意外死了呢,所以她才那麼悲傷。現在,沙紀回到家鄉的時候,還會和前男友見面,不過不是單獨會面,一般都會叫上他們共同的朋友一起出來。詢問沙紀的那位同事一臉困惑,因為從這些信息中她根本找不到能讓沙紀哭泣的理由。不過我似乎倒是可以理解沙紀的感受。

記憶的濃淡,不受時間遠近、現在狀況的影響。

我曾經聽人講過這樣一個故事。話說很久以前有一個貧困潦倒的畫家,他窮得連畫布都買不起。於是,他不得不在已經畫好的畫上面再畫新的畫。結果,後人一層層剝開他的畫作,在下面發現了沉睡已久的非凡作品,堪稱名畫。

我認為,人類的記憶也像畫布一樣,我們在反覆不停地往那張畫布上畫畫。平淡的日常生活就像淡而無奇的普通作品,每天都會在畫布上畫上一層。不過,隨著歲月的流逝,上層的普通畫顏色會逐漸變淡,並慢慢出現皸裂,而下層曾經濃墨重彩的經典之作便會一點點浮現出來。這沒有什麼不可思議的。

在很久很久以前,一個王國的王子四處尋找他的新娘,他想找一個真正的公主做他的新娘。但是,王子始終沒有找到心儀的、能做自己新娘的公主。

這就是安徒生童話中《豌豆公主》的故事。當年把這個故事講給我聽的人是大我兩歲的萬佑子姐姐,雖然當時她還有些口齒不清,但讀起故事來卻異常流利。她故意壓低聲音,用溫柔又充滿感情的語調給我講故事的情形,至今依然能夠清晰地浮現在我的眼前。每當想起《豌豆公主》這個故事的時候,我的頭腦中出現的不是故事中的情節,而是姐姐用心講、妹妹認真聽的動人場景。

從很小的時候起,萬佑子姐姐就喜歡讀書。有這樣的姐姐給我講書上的故事,我就不用自己動手去翻那些書了。因此,雖然我家有很多書,但我小時候更喜歡去外面瘋玩。並不是我對書中的故事不感興趣,只是與讀書相比,我更喜歡看電視,或者隨手翻幾本沒什麼字的繪本。

我最不擅長的就是認字。姐姐萬佑子剛上幼兒園的時候,就能認讀所有平假名和片假名(假名,日語的表音文字。分為平假名和片假名兩種——譯者注)了。當時周圍所有人都對萬佑子的聰明讚不絕口。而我剛上幼兒園的時候,也許媽媽想再次感受被人讚美自己女兒的喜悅感,於是也強迫我學習認字。媽媽帶我走在街上的時候,只要遇到店鋪招牌或海報,都會故意在人前大聲對我說:「結衣子,那個字念什麼?」

作為一個天真的小孩子,我已經注意到媽媽更喜歡萬佑子姐姐,所以,為了討好媽媽,我開始拚命地學認字。一根小棒,從中間折彎就是「く」;一根小棒,下面彎曲就是「し」;兩根小棒橫著放,上下各一根就是「こ」;兩根小棒豎著放,一長一短就是「い」……

用這種方式記住的假名,在我的頭腦中只能是一種符號。將那些字連起來可以組成詞語、造成句子、構成文章。但是,用這些文字構成的文章,在我的頭腦中是沒有顏色的,不管是風景還是人物,都是黑白的。而且,就這樣讀書學習的話,不管我讀多少書,都只不過是在頭腦中積累各種各樣的小棒而已。我心想,這樣讀書到底有什麼樂趣呢?這個疑問至今依然徘徊在我的頭腦中。

在乘坐新幹線列車的兩個小時中,我是不會用讀書這種方式來打發時間的。之所以那個童話故事一直往我的記憶表層鑽,並不是因為我的記憶出了問題只記住了那個故事,而是因為沒有新的故事可以替代它。

不,應該說不管讀了什麼大作,也無法將那個童話故事封印在記憶深處。

王子見到的公主都在努力地表現自己,甚至會說謊、隱瞞一些事情。這樣的公主都不是王子想要的。於是,為了找到自己心儀的公主,王子開始到世界各地去旅行。

我不喜歡讀書,但這並不影響我知道書中的內容。因為自打萬佑子姐姐上小學開始,她就天天讀書中的故事給我聽。她是想讓我感受到讀書的快樂嗎?還是她只是單純地喜歡讀書?抑或是因為她認識很多字,裝作老師的樣子給我讀書能讓她擁有空前的優越感?至於這個問題的答案,至今我依然毫無頭緒。

我和姐姐的房間有十五六平方米大,地面鋪著木地板,每天晚上,我們把褥子鋪在房間的正中央,然後就聽萬佑子姐姐給我講故事。

萬佑子給我讀的書中沒有一幅畫,傳到我大腦中的只有變成聲音的文字信號,可是,故事的景象卻能浮現在我的頭腦中。森林、城堡、老爺爺、老奶奶、小貓、兔子、王子、公主、舞會、宴會……她講給我聽的都不是多長的故事,也不是很稀奇的故事,無外乎《安徒生童話》《格林童話》《伊索寓言》《天方夜譚》等全世界孩子都耳熟能詳的故事。每天晚上,我都在萬佑子姐姐講的故事中安心地睡去。

但實際上,並不是所有人都聽過這些故事,這個事實是我上個月才注意到的。當時,有一對母子來我打工的「金色絲帶」咖啡廳喝茶,他們走後把一本名為《皇帝的新裝》的繪本落在了座位上。另外三名在店裡打工的大學生翻開那本書後,都驚嘆不已,說竟然還有這麼好玩的故事!可是更驚嘆的應該是我,三個大學生竟然沒聽說過《安徒生童話》中著名的《皇帝的新裝》,而且其中一個人還是文學系的學生……

於是我問他們,有沒有聽說過《醜小鴨》《拇指姑娘》《海的女兒》,我知道我問話的語氣中帶著一絲鄙夷,讓他們聽了也許會不舒服,但不問一下我心裡又覺得不爽。當我問到《海的女兒》時,他們終於點了點頭。不過,他們對《海的女兒》的理解,也僅限於在迪士尼樂園見過美人魚的卡通形象。竟然還有人問我,那個故事是不是美國人編出來的。我發現,他們甚至連「安徒生童話」這個詞都沒聽說過。不過,我也沒多說什麼,只是一笑了之。

我心想,那樣的話,他們肯定更沒聽說過《豌豆公主》這個故事了。

可是,王子花了很長時間都沒有找到自己喜歡的公主,他非常失望,於是又回到了自己的城堡。

講完故事之後,萬佑子姐姐經常會讓我對所講故事發表一些感想。可是,大多數情況下我都已經睡眼矇矓了,有的時候還沒聽姐姐講完,我就進入夢鄉了。這種時候,姐姐會在第二天再問我的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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