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生同死不同

那男子心中猛地一抽搐,這才知道自己行蹤早為對方所覺察,驀然之間,他的手彷彿被一種奇特的力量攫住,緊握尖刀的手開始無力。忽然又看見了魚玄機背部的斑斑傷痕,一時間,心上翻江倒海,百般滋味,手也漸漸地軟了下來……

這是一個漫長而漆黑的長夜,天空中沒有半點微光。冷風颼然掃過全城,空無一人的街道上,翻滾著些許殘枝枯葉。白日尚且華蓋雲集的長安,卸下光亮的面紗後,竟是如此蒼涼,四下瀰漫著陣陣寒噤。

寧靜的親仁坊中,隱約傳來幾聲男子的嘆息,是誰在這幽風寒夜中暗自傷懷?是無奈,還是悲傷?是悔恨,還是追憶?

李言等男子已然離開咸宜觀,心細的尉遲鈞又差了蘇幕前來,一是送來一些食物,二是可以與裴玄靜等人為伴。蘇幕將收拾好的碎瓷片扔在院子角落中,轉身便看見綠翹正抱著疊得整整齊齊的衣服向魚玄機卧房中走去,臉上寫滿了悲傷和難過,忍不住想勸慰幾句,叫道:「綠翹……」

綠翹停了下來,眼睜睜地望著她。她卻連半句安慰的話也說不出來,心頭鉛一般地沉重。過了半晌,才道:「別難過,一切都會好起來的。」這句話其實有些不搭調,綠翹竟然點點頭,兩行淚水潸然順著面容流了下來。蘇幕一怔,也莫名其妙地跟著難過起來。

廳堂中只剩了國香與裴玄靜二人。國香已然疲倦,卻是不肯離開,正在迷迷糊糊地打盹。裴玄靜則正在回想魚玄機適才提到的李可及的詭異之處:他先是告知有要事相商,鄭重其事地要求魚玄機在咸宜觀等他,來了後卻只沒頭沒尾問了一句「綠翹……要走了么」,然後便說「沒什麼可說的了」,如此言行,實在是太多不合常理。

正百思不得其解之時,忽見蘇幕打起帘子走了進來,登時聯想到李可及白日來咸宜觀,定然是有很重要的話要對魚玄機說,但卻被意外的情況給打斷了。當時觀中只有魚玄機、尉遲鈞、綠翹三人,李可及又莫名其妙地問起「綠翹……要走了么」,可見這意外情況一定與綠翹有關。莫非……莫非李可及是將美人醉給了綠翹?

一念及此,當即問道:「蘇幕。若是魚鍊師向你們勝宅借一件非常珍貴的東西,你會借么?」蘇幕答道:「當然會借。」裴玄靜又問道:「那如果不是魚鍊師出面,而是綠翹開口呢?」蘇幕道:「一樣會借啊。我們都知道綠翹跟鍊師情若姊妹,她們之間誰出面,又能有什麼分別?」裴玄靜喃喃道:「這就對了。」

她已然明白美人醉是如何流轉的,正是綠翹開口向李可及索要美人醉,而李可及會以為是魚玄機想要,定然費盡心思。這個膽小審慎的男人,時時刻刻都在害怕惹事上身,完全不似李近仁那般仗義,但他以為是魚玄機殺人,還是為了她在眾多的壓力下做到了守口如瓶,倒也十分難得了。只是,綠翹沒有殺溫庭筠的動機,加上行動不便,斷然不可能到屋樑挖洞下毒,她要美人醉的話,想要對付的只可能是那個將她腿打瘸的裴氏。而她無法去廣陵下毒,便只能通過李近仁……

正想到關鍵之處,卻聽見有人大力拍門,不禁詫道:「早就是夜禁時間了,會是誰呢?」蘇幕道:「或許是殿下和李少府他們又回來了。」忙趕去開門,卻發現大門並沒有閂上。拉開門一看,門口赫然站著首飾鋪匠人。

蘇幕卻不認識他,匠人忙問道:「敢問李少府人還在這裡么?」裴玄靜聞聲出來道:「我是他妻子。老公找他何事?」匠人道:「原來是縣尉夫人。那麼告訴娘子也是一樣的。我連夜趕來,是想告訴你們,那支九鸞釵確實是假的。白日李少府走了之後,有人從我老家京兆武功帶來口信,無意中提到我兒子五個月前給人定做了一件有九隻鳳凰的釵……」

裴玄靜奇道:「你兒子?」匠人驕傲地道:「我兒子在武功老家,也是做手藝活兒的,我家的手藝是祖傳的。我可以肯定地說,那支假九鸞釵就是我兒子做的。」

裴玄靜問道:「他還能記得定做的是什麼人?」匠人道:「聽說是個瘸腿的年輕美貌小娘子。」蘇幕駭然道:「是綠翹。」裴玄靜卻只是點了點頭,又問道:「不是已經夜禁了么?老公是如何進來的?」匠人道:「我跟巡夜的金吾衛士說,有重要線索要告訴李少府,他們便派了個人帶我來咸宜觀了。」一指外面,果然站著一名金吾衛衛士。裴玄靜忙連聲道謝,那匠人只揮了揮手便走了。

到了此時,裴玄靜已經完全明白了綠翹是如何殺死裴氏的,她轉身便往綠翹卧房奔去。到得門口,叫了兩聲,無人答應。推門進去,房裡蠟燭高照,卻已經是空無一人,只有一封信留在案桌子上。

此刻,魚玄機正光著身子在廂房的一隻紅黑髮亮的大木桶中沐浴。

這是一間專門布置過的沐浴專房,沒有窗戶,只有一扇可供出入的門;一進門處擺放著一架連地六扇屏風,以擋住透過門縫中漏進來的凜凜寒氣;東角落放置有一隻大水缸,用來存放清水;地面上鋪著厚厚的毛氈,人踩在上面,不會發出一點聲音;四壁則掛有墨綠色的帷幔,通常過了冬季,這些布帷幔便會被換成更輕盈飄逸的紗帳;房中間有石頭磊成的一個小小平台,上面有一個陶制的火盆,生了一大盆熊熊炭火。火盆外倒罩著一個專用的鐵架,已經燒得通紅。鐵架上則擱置著數塊石頭。這是京師流行的冬季沐浴法,只須用火鉗將燒熱的石頭放入木桶的水中,反反覆復,水很快就熱了,比老套的在廚下燒了熱水再倒入木桶的法子要簡捷方便得多。整個房間有一種安寧的氣息,加上騰騰水氣瀰漫於其中,看上去暖意洋洋,且有一種夢幻般的慵懶神秘。

魚玄機卻不似在沐浴,而是在等待著什麼,卻又是神態安詳和煦,從從容容,並不焦急。她的手指輕輕地撫摸著水面,似乎那便是她自己的肌膚,苦澀中自有一種愜意;又似乎觸摸的是他人,然則或遠或近,總是看不真切他的面孔。她的心房千頭萬緒,血液中有千百萬種感情在涌動著,到底是悲傷,還是興奮?情深處,正是最無奈何處。憐我憐卿中,不禁縹緲意遠。

最奇怪的是,她面前的肌膚光潔如玉,如綢緞般閃亮。然而她的背部卻到處都是鞭痕,星羅棋布,煞是恐怖。幸好她看不到自己傷痕纍纍的背,而長久以來一受寒便要折磨她身體的舊傷今冬竟然也沒有再發作。這,實在是要感激李近仁為她延請名醫醫治了。

突然,廂房東角的帷幔飄動了幾下,一名男子不知道從哪裡冒了出來,悄然出現在房中。魚玄機似乎意識到了異常,但卻沒有回頭,依舊一動不動。

那名男子手腕翻動,從腰間取出一把明亮的尖刀,輕輕走近木桶,慢慢舉起了手中的尖刀。就在他使出全身力氣、預備紮下的那一剎那間,魚玄機頭也不回地道:「你終於來了。」

那男子心中猛地一抽搐,這才知道自己行蹤早為對方所覺察,驀然之間,他的手彷彿被一種奇特的力量攫住,緊握尖刀的手開始無力。忽然又看見了魚玄機背部的斑斑傷痕,一時間,心上翻江倒海,百般滋味,手也漸漸了軟了下來。

他端詳著她,她卻始終沒有回頭。他們有多少年沒有如此近距離地見面了?二年?三年?也許還要更長些,總之已經是非常非常漫長的時間了。她似乎還是那個魚玄機,只是身材更加瘦削,人也多了幾分沉鬱。但他又覺得,他現在是雲里霧裡看她了,也許是房中充滿了水霧的緣故罷。自分手以來,他時常暗暗揣測,她過著女道士的生活,應該容顏憔悴了許多罷?其實他常常擔心自己已經不能準確地記得起她的樣子。沒想到此種情況下相見,看到的不是她的面容,而是那些承載著痛苦回憶的傷口。原本已經暗淡的舊事重新浮現在他的腦海中,他甚至有些哽咽了。

二人便一直這般默默無語著,在靜謐中惆惆悵悵,其中的情意有多少?難怪昔日李商隱說「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悲歡離合之情,豈待今日來追憶,當時就早已惘然了。

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刻,只聽見外面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傳來裴玄靜焦急的聲音:「魚鍊師!魚鍊師!」魚玄機未及回答,裴玄靜已然沖了進來,卻發現她安然無恙,依然在木桶中沐浴。

裴玄靜驚疑不定地問道:「魚鍊師你……你沒事吧?」忽見背後的帷幔正在飄動,忙趕過去,卻是沒有人影。轉過身來,一眼看見了魚玄機背後嚇人的傷痕,不禁駭異得呆住:「鍊師,你的背……」忽然聯想到什麼,顫聲問道,「是李億妻子裴氏打的,對不對?」

魚玄機不答,淚水卻慢慢從面頰滑落了下來。她當然不是為背上的舊傷神傷,而是適才距離得如此之近,卻始終沒有勇氣回頭,見到那人一面。

回到廳堂,國香和蘇幕告知四下都找不到綠翹。裴玄靜道:「她已經走了。」又道,「鍊師,你可知道是綠翹殺了裴氏?」魚玄機一時震住,半晌才道:「綠翹從未到過廣陵,如何能殺得了她?」

裴玄靜答道:「這正是其中的巧妙之處。綠翹先是做了一支假的九鸞釵,然後借到鄠縣給溫先生送衣物的機會,用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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