魚玄機心中的傷痛與失望遠遠超過了她表面的痛楚。在她一生中,沒有誰比眼前這個男人待她更好,他尊重她的一切,她的人格,她的才華,甚至包括她的過去,她已然慎重考慮過,有意要接受他。而現在,她只懷疑他不過是為了方便向溫庭筠報復才接近她。她回想起當初戲劇般的邂逅,以及他後來不求任何回報的為咸宜觀的付出,不免疑慮更深……
京兆府大堂內,京兆尹溫璋正在翻閱卷宗。杜智與數名差役垂手站在一旁,大氣也不敢出。雖然飛天大盜一案未能偵破,但畢竟尋獲了部分贓物,總算能小舒一口氣。說起來,雖然在這件事上有許多誤打誤撞的因素,杜智心中還是頗感激魚玄機的,見她突然被京兆尹下獄,有心為她說上幾句好話,只是畏懼溫璋嚴厲冷峻,未敢開口而已。
溫璋神思完全集中在飛天大盜一案上。他昨晚連夜接到報案,據稱飛天大盜神不知鬼不覺地潛入了太平坊,將中書舍人裴坦府邸的金銀珠寶洗劫一空。裴坦即出自山西聞喜裴氏,其子娶宰相楊收之女,家中資產甚盛,據說連器皿都飾以犀玉。太平坊與京兆府所在的光德坊僅一街之隔,飛天大盜如此行徑,顯然完全不將京兆府放在眼中。但溫璋惱怒歸惱怒,心頭卻是疑惑甚多。仔細推算起來,裴坦府邸失竊之時,大致就是裴玄靜在咸宜觀與飛天大盜交手的時刻。這如何能解釋得通?莫非飛天大盜不止一人?而且他詳細核對過贓物和失竊財物清單,發覺這些贓物都是三個月前丟失的,而近三個月內失竊的珠寶則一件也沒有。怎麼會有這樣的巧合?這其中到底有什麼玄機?
正百思不得其解之時,忽有差役進來稟告,說是有人前來投案自首。驚奇間,卻見李近仁已然跟著差役走了進來。他的面色慘白浮腫,彷彿才從睡夢中醒來,看上去多少有些倦怠世事的感覺。溫璋道:「怎麼是你?」李近仁當即上前,坦白告道:「正是我殺了裴氏、溫庭筠以及李億。」
溫璋聽了大詫,只是手頭正要處理更為重要的飛天大盜一案,便命先將李近仁收監,押後再審。杜智趁機道:「如此,魚玄機的嫌疑便可洗脫了。」溫璋重重看了他一眼,揮揮手道:「那就放了她,你去辦吧。」杜智如獲大赦,忙領人押了李近仁,往大獄而去。
李近仁連殺三人,屬於重犯,按律要上刑具,頸上套了鐵鉗,雙手戴了梏具,押進了單號牢房。女牢在大獄最深處,杜智親自趕去將魚玄機放了出來,並領她出去,以表歉意。
魚玄機剛剛才被關押入獄,片刻間又被釋放,自然明白這其中有人力所為,忙問道:「杜少府可知京兆尹為何突然要放我?」正巧經過李近仁的單號,杜智一指牢房道:「李近仁已經來投案了,承認是他殺了溫庭筠、李億,以及李億妻子裴氏。」
魚玄機一時呆住,不解地望著獄中的李近仁,李近仁則默默移開了目光。只在那一瞬間,她便明白了,他是想代她受過,臉上的疑惑登時變成了感動。
離開了大獄,魚玄機並沒有就此離開京兆府,而是要求杜智帶她去見溫璋。杜智拗不過她,只得帶她去了大堂。一見溫璋面,魚玄機便力陳李近仁絕非兇手。杜智從旁勸道:「李近仁自己都全部招認了,魚鍊師何苦還要為他開脫。」
溫璋何等精明,早看出魚玄機心思,冷冷道:「少府,你還沒有明白,其實魚玄機想說的是,李近仁是為了替她脫罪,所以才自認罪名。對不對,魚鍊師?」魚玄機一時默然不應。
溫璋冷嘲熱諷道:「看來,不光是本尹認為鍊師有重大嫌疑,連跟你走得這麼近的李近仁也在懷疑你呀!據本尹猜測,李近仁肯定認為是鍊師利用李億用美人醉毒殺了裴氏,再殺了溫庭筠,接著魚玄機又殺了李億滅口。他愛慕魚玄機,一心要為心愛的女人脫罪,聽說魚玄機被逮捕下獄後,立即跑來京兆府自認殺人……」
杜智道:「可是魚鍊師沒有任何理由要殺溫庭筠。」溫璋道:「杜少府,你還年輕,又沒有成家,哪裡知道這世間的愛與恨、情與仇,其實就懸在一線之間。」杜智不敢再辯,心中卻想:「我不知道,難道你就知道了?」
溫璋道:「魚鍊師,你自己說,本尹到底要怎麼處置你和李近仁?其實,你我都知道李近仁沒有殺人……」卻聽見一個聲音道:「不對,李近仁確實有重大殺人動機。」溫璋一怔間,裴玄靜等人已然走了進來。適才開言的正是裴玄靜,當下說明了李近仁極有可能是被溫庭筠逼迫自殺的李虞候的兒子。
魚玄機聽了便如頭上炸了一個焦雷,過了好半晌,才顫聲問道:「娘子是說李近仁與飛卿有殺父之仇?」裴玄靜道:「我們現在還不能完全確定,正打算去問李近仁本人。」眾人一齊望著溫璋,等他示下。
案情如此峰迴路轉,連溫璋這等見多識廣的老辣之人也措手不及,只道:「果真如此,本尹倒是對李近仁輕易服罪十分意外。」尉遲鈞道:「也許他不想牽累他人,這符合他的性格。」
溫璋冷笑道:「男子漢大丈夫,行事當光明磊落,若真要報仇,又何必用下毒這種卑劣的手段?他既武藝高強,為女人也好,為父親也好,一刀一個豈不痛快?如此處心積慮地設計,只不過是想逃脫律法的制裁,還妄談什麼不想牽連他人。」他雖然專橫跋扈,但卻洞悉世事,見解深刻,不由得人不佩服,眾人一時無語。溫璋又道:「這件案子既然已經交給李少府處理,便由你們幾個去審問李近仁吧。」
幾人出來商議了一下,決定由李言夫婦與杜智一起到大獄中直接詢問李近仁。魚玄機自然想參與其事,可她現時的處境,實在是有諸多不便,對此,裴玄靜也只能抱歉了。
三人帶著一名做記錄的書吏一起進到牢房。進來時,李近仁正意態安詳地席地而坐,見他們進來,問道:「你們是來審問案情經過的么?」李言道:「正是。但我們首先想知道的是你為什麼要投案自首?」李近仁道:「不為什麼,我就是看你們遲遲破不了案,還不斷牽連無辜,所以忍不住站了出來。」裴玄靜突然道:「我們已經知道你就是李虞候的兒子,與溫庭筠有殺父之仇!」李近仁身子一顫,意外地望著她。他如此動容,自然證明裴玄靜的推測準確無誤了。
牢房一時陷入靜默中。過了好半天,李近仁才「嘿嘿」了兩聲,連聲道:「佩服!佩服!」他大概以為自己一直隱藏得極好,絕無可能被人發現,想不到這麼快就被人查清了來歷。
杜智問道:「你殺溫庭筠是為了給父報仇,可你為什麼要殺李億夫婦?真的是為了替魚玄機報仇么?」李近仁道:「正是如此。」李言道:「既然你直認不諱,就請給我們講講作案經過,你是怎麼殺了裴氏、溫庭筠和李億。」
李近仁嘆了口氣,道:「我在廣陵有間很大的綢緞鋪,兼雇有裁縫做衣裳。裴夫人經常來鋪子里逛逛。有一天,我趁裁縫給她量衣衫的時候,偷偷將美人醉灑在了她的頭髮上……」他皺緊了眉頭,眼睛不斷眨動,話說得非常小心翼翼,似乎每一句都要經過慎重考慮。
裴玄靜道:「那你為什麼不趁機在廣陵將李億一同殺了?」李近仁道:「噢,這個……我一直沒有找到合適的機會。」李言道:「你殺溫庭筠的細節我們已經很清楚了,你又是如何殺死李億呢?」李近仁道:「我在長安城中遇到了李億後,就想法將他誘到城外,用美人醉殺了他。」裴玄靜追問道:「你是怎麼用美人醉殺了李億?」李近仁道:「我在隨身帶的水袋中摻入了美人醉,強逼著李億喝了下去。」
李言剛要揭穿他說謊,裴玄靜及時阻止了丈夫,又問道:「那你是如何得到的美人醉?」李近仁道:「我花高價從一名外放出宮的宮人手中購得。」裴玄靜道:「宮人叫什麼名字?」李近仁搖了搖頭,道:「我不能說。」
杜智突然問道:「是你殺了坊正王文木么?」不等他回答,李言又緊緊追問道:「你是不是就是飛天大盜?」李近仁露出了極為驚訝的表情,他虛起了眼睛,彷彿在回憶什麼,又彷彿在思索該如何對答,過了好半天,才道:「我沒有殺王文木。我也不是飛天大盜。」
三人便不再盤問,讓書吏如實記錄了下來。從牢房出來後,李言道:「也許李近仁殺了溫庭筠,但他肯定沒有殺李億夫婦以及王文木。他敘述經過的時候言語很不流暢,目光游弋不定,顯然是邊想邊說,我認為他認罪完全是為了魚玄機。」
裴玄靜也道:「李近仁描述殺李億的細節與李億實況不符,如果李億是喝了毒藥,口中不該留有粉末。可見李億肯定不是他殺的。裴氏具體死狀尚不得而知,因而無法斷定。」嘆了口氣,道,「可惜溫先生被毒殺的細節大家都已經知道了,不然就可以知道到底是不是李近仁殺了溫先生。這是我的過錯。昨日在大堂上,我不該說出下毒細節的。」李言忙道:「你說出來,不過是為了試探各人的反應。當時也確實只有李近仁最為異常,只有他一人沒有本能地抬頭看屋樑。」
裴玄靜道:「李近仁是殺溫庭筠的兇手,但他並沒有殺李億,他卻主動攬罪上身……」李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