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飛天大盜

到得後院,二人便交上了手,一番旗鼓相當的劇烈打鬥。裴玄靜三番五次欲扯下黑衣人臉上的蒙面巾,始終未能得手。那黑衣人料不到裴玄靜一介女子,竟然武藝不弱,幾次欲擺脫對方逃走,均被緊緊纏住,不能如意……

漫長的白天終於過去了。夜禁後的長安城,如同哭鬧累了的嬰孩,再次躺入大地母親的懷抱,陷入了肅穆曠古的沉睡中。陰冷漆黑的天幕,則照舊以一種深邃的神情,俯視著塵世間的一切。它已經見慣了紅塵中的悲歡離合、生離死別,似乎再驚魂攝魄的故事,也難以打動它冷漠的心田。

突然,不知道什麼地方有人吹起塤(xūn)來,嗚嗚咽咽,低沉而凄厲,滄桑又神秘。在這漆黑的夜裡,這不明來由的塤音顯得異常凄涼。直到樂音消失了許久後,那種哀婉還在城池的上空纏繞不絕,令人驚悸。

魚玄機獨自站在咸宜觀的卧房中,對著衣櫃中的兩套碧綠色衣衫發獃,苗條纖細的身影愈發顯得落拓。這兩套碧蘿衣,上面承載著她的塵緣,她的情愫,她的眷念,以及她一生中最美好的日子。而今衣在人亡,無數前塵往事——雨檻弄花,風窗展卷,脈脈含情,綿綿軟語,歷歷如在眼前,如何不令人悵懷傷情?人去情留,愁來夢杳,女子總是特別容易迷失在生離死別的痛苦,以及無盡的過往裡了。她一度以為自己是多麼與眾不同,尤其在之前經歷了情感創痛後,更有從此身在半空、俯視芸芸眾生的徹悟感,不料身臨其境之時,才知道自己也不過是個普通女子。

她如此出神,心思如同灞上柳絮一般,飄飛在記憶深處,甚至連綠翹什麼時候進來都沒有覺察到。綠翹將茶水放好後,才輕輕叫了聲「鍊師」,道:「國香已經睡下了。」魚玄機這才回過神來,「噢」了一聲,用衣袖擦了擦眼角的淚痕。

綠翹道:「這兩套碧蘿衣真是漂亮,鍊師如果穿上它,一定很好看。」她知道魚玄機傷懷,自有意這麼說,但也確實對碧蘿衣是發自肺腑的羨慕。想來這碧蘿衣應該是當日李億所送,不然為何這麼久鍊師一次都沒有穿過、僅僅是鎖在櫃中空自蹉跎歲月呢?她有些貪婪地盯著碧蘿衣,她是真的認為鍊師穿上它一定會很好看,當然她自己也想試試穿在自己身上是什麼樣子。

卻見魚玄機嘆了口氣,掩好了櫃門,用一把銅鎖鎖上,轉身道:「綠翹,今日發生了太多事情,我還來不及告訴你,裴夫人已經死了,跟飛卿一樣,被人用美人醉毒死了。李億也死了。」綠翹大為震撼,問道:「那……李億員外是怎麼死的?」魚玄機道:「也是中了美人醉的毒。」她儘可能地保持平靜,卻還是流露出無法掩飾的悲傷來。

綠翹不由自主地用雙手捂住了嘴,面露駭然之色,驚叫道:「天哪!怎麼會這樣?」頓了頓,才顫聲問道,「這是什麼時候的事?」魚玄機道:「裴夫人是一月前死的,李億是一天前。」突然想起一件事來,叫道,「不對……時間不對……」綠翹莫名地看著她,只聽她道,「走,我們去找裴家娘子。」

裴玄靜此刻也正在咸宜觀中,她與丈夫李言一道送國香回來,打算今晚便借宿在咸宜觀中,李言則預備等妻子安歇後到勝宅借宿。夫妻二人正在廳堂閑聊案情。李言非常贊同京兆尹溫璋的看法:李億是殺死裴氏與溫庭筠的兇手,李可及是殺死李億的兇手,魚玄機則是幕後主使。裴玄靜卻不同意,但一時確實找不到更合理的解釋來說明這三人為什麼在不同時間、不同地點均死於美人醉的奇毒。

正議著,卻見魚玄機與綠翹急急趕了進來。魚玄機道:「今日在樹林中發現了屍首,娘子說他至少已經死了一天了,對不對?」裴玄靜點頭道:「確實如此。」魚玄機道:「那也就是說,昨日的白天他就已經死了。可是,我昨晚明明在客棧牆頭見到了他。」

李言與裴玄靜交換了一下眼色,各自心想:「京兆尹與黃巢同時看到的人果然就是李億,難怪京兆尹會懷疑到她。」轉念又想,「可這般說不通啊,李億明明已經死了,死人怎麼還會爬上牆頭?」裴玄靜道:「李億明明已經死了,昨天晚上在客棧牆頭窺望的人肯定不是李億。會不會是因為當時天色太黑,鍊師沒有看得真切?」

魚玄機一時也不能確認,心頭不由得彷徨了起來。綠翹一連聽說了如此多詭異的事,忍不住插口道:「會不會是李億員外死不瞑目,借屍還魂?」她說完自己也覺害怕,只覺背上陰森森的一陣涼意,忍不住回頭向門口望去。

氣氛驀地詭異了起來。裴玄靜忙道:「鬼神之說,多系無稽之談。鍊師,你熟知溫先生性情,依你來看,誰會是害死他的兇手?」魚玄機道:「我開始不知道飛卿是死於美人醉時,本來懷疑是李近仁下毒殺了飛卿。」李言、裴玄靜均大出意外,李言問道:「鍊師何以會如此認為?」魚玄機卻突然躊躇起來,似有難言之隱。

綠翹道:「我來告訴你們吧。李近仁李君一直對鍊師很好,認為是溫庭筠先生和李億員外害了鍊師一生。」李言感覺有些不可思議,反問道:「僅僅如此,李近仁便想殺了溫庭筠和李億為魚鍊師報仇?」魚玄機默然不應。

裴玄靜心想:「夫君不是性情中人,自然不能理解情愛對人的巨大影響力。一個男子,真愛一個女子的話,會甘心為她做任何事情。」一念及此,突然想道,「若真是李億殺了裴氏,他定然也是為了與魚玄機在一起了。只是,他這勇氣未免來得太遲了些。」

李言又問道:「鍊師知道溫先生是被美人醉毒殺後,就開始懷疑李億了。因為鍊師知道美人醉十分難得,而李億擁有美人醉,對嗎?」魚玄機點頭:「我本來還以為李億是因為跟飛卿口角,一怒之下起了殺機。不過今日聽說裴夫人也是被美人醉毒死,我猜想李億可能以為是我做的……」

李言聽了很是驚訝,問道:「難道不是李億毒殺了自己妻子么?」魚玄機搖搖頭,淡淡地道:「他的性情,是決計不會動裴夫人一根手指頭的。」她故作淡定,可還是難掩凄然之色,大概因她在前夫李億心中,地位始終不及裴氏重要的緣故吧。

裴玄靜卻頓覺案情有了新的發現,眼睛一亮,問道:「那麼,李億為什麼會認為是鍊師殺了裴夫人呢?」綠翹道:「那惡婆娘以前經常毒打鍊師,李億員外知道鍊師惱恨她!」頓了頓,續道,「當日鍊師差點就被她打死。我的腿也是那惡婆娘打瘸的。」裴玄靜原本不知道這些私密往事,聽了極為震驚,望著魚玄機,又望著綠翹,不知道該如何安慰才好。

魚玄機已然平靜了許多,嘆了口氣,道:「當年李億曾跟我提過美人醉。這葯十分機密,一般人絕不會知道。可能是他已經知道了裴夫人是死於美人醉劇毒,所以懷疑是我做的。他曾經提過,裴夫人就是他的前程。既然前程沒有了,他便乾脆棄官不做,也不回鄂州找族人訴說,而是單獨來到京師,目的是想親自找我報仇。」

李言問道:「李億如果是要為妻子報仇,應該到長安來殺魚鍊師,為什麼反而到鄠縣殺溫庭筠呢?」魚玄機一時也想不通這其中的關節,答不上來。

裴玄靜卻突然想到了什麼,問道:「等一等!鍊師,你是怎麼知道溫先生的死訊的?」魚玄機道:「有個鄠縣人趕來京師報的信。」裴玄靜問道:「他有沒有說是誰讓他來的?」魚玄機一怔,想了想:「沒有。不過,我以為是昆叔……」裴玄靜道:「不對。當初鍊師一進門,昆叔第一句話是:『鍊師,怎麼是你?你怎麼來了?』可見他並不知道你要來。也就是說,他並沒有請人帶信給你。」

李言一拍大腿,大聲道:「這就對上了!請人送信給魚鍊師的不是昆叔,而是李億。他也許是覺得在長安難以下手,所以先到鄠縣毒殺了溫先生,再找人給魚鍊師送信,打算將魚鍊師誘到鄠縣,才好下手。」裴玄靜道:「夫君所言極是。但李億沒有料到我與尉遲王子一行會意外出現在溫府,正是這個意外打亂了他的計畫。」魚玄機黯然道:「想不到他會如此待飛卿,又如此待我。」

溫庭筠一案看起來已經查明了真相,正是李億毒殺了溫庭筠。不過其中疑雲依然很多,那就是裴氏到底是誰所殺?李億又是被何人所殺?

李言道:「魚鍊師一直在長安,當然沒有殺裴夫人。如果不是李億殺死妻子,那麼裴夫人到底是誰殺的呢?」裴玄靜道:「這點確實很難想得通。不過裴夫人死在廣陵,時間又在一個月前,我們無法知道更多詳情,只能暫且放到一邊。」忽然想到一事,「如果是李億殺了溫先生,那麼書房暗格後的那支九鸞釵也應該是他拿了。」

魚玄機嘆道:「這九鸞釵是飛卿十八歲時,一名神秘的教坊女子送給他的,是昔日南朝淑妃潘玉兒使用過的舊物,釵上刻有『玉兒』兩個字,九隻鳳凰同時呈現出九種不同的顏色,世間罕見,珍貴無比。自古以來,奇物總是容易招致奇禍,因而飛卿從來沒有聲張過,很少有人知道九鸞釵就在飛卿手中。飛卿收藏得也很隱秘,一直藏在書房的暗格中。」裴玄靜道:「但李億卻是極少數知情者之一。」魚玄機點點頭,失望地嘆了口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