屍首被小心翼翼地挖了出來,一名差役撕下自己的一片衣襟,撣掉其面上的泥土。只聽見「啊」的一聲慘叫,國香已然暈了過去。魚玄機及時扶住了她,可自己也是神情慘淡,直愣愣地盯著那具屍首,搖搖欲墜……
美人醉語園中煙,晚華已散蝶又闌。走在大街上的時侯,魚玄機突然想起來李賀的這句詩。美人醉,表面如此優雅浪漫的名字,背後卻是冷冰冰的死亡意味。於她而言,更是牽連著太多的回憶。她完全沉浸在自己思緒的世界裡,傷感與哀愁清晰地寫在臉上,就連裴玄靜和國香也不忍打擾她。
不知道何時,李近仁悄然走到了她身旁,關切地問道:「鍊師沒事吧?」魚玄機搖了搖頭,道:「我已經知道你是清白的了。」李近仁道:「噢?是不是裴家娘子又發現新的線索了?」魚玄機有些詫異他的平靜:「你好像一點也不意外。」李近仁淡然道:「有什麼好意外的,我本來就是清白無辜的。」魚玄機看了他一眼,低下頭:「之前多有得罪,實在抱歉。」李近仁道:「這沒什麼要緊。」頓了頓,又道,「一直來不及對鍊師說,我這次回江東,託名醫為鍊師開了些葯,已經交給綠翹了,鍊師身上那些舊傷……」魚玄機道:「不礙事。」又謝道:「費心了。」
沉默良久,李近仁才遲疑道:「鍊師托的那件事我也問了,綠翹的腿傷到了筋骨,時間又拖了這麼久,恐怕是治不好了。」魚玄機神色黯然,嘆息道:「綠翹為了救我才弄成這樣。她還這麼年輕,卻要瘸腿一輩子。是我害了她,我實在有愧於她。」李近仁溫言道:「鍊師並沒有害她。愧疚的人也該不是鍊師,而應該是李億的夫人裴氏。」
魚玄機一時默然。對於這個女人,她實在有太複雜的情感,她本該恨她的,正是因為她,才使得昔日的纏綿蜜意、宛轉柔情盡付於流水,使得自己與所愛的人天各一方,相愛不能相守。可是說到底,裴氏又有什麼錯呢?她雖然出身名門,門楣顯赫,歸根結底不過是一個想要留住丈夫心的可憐怨婦。她的惡語、她的狠毒、她的棒打鴛鴦,不過是為了不讓別的女子來分享自己名正言順的丈夫而已。如果真的有錯,那就是老天爺錯了,讓她與李億相逢得太遲了。
忽不知怎的又想起五年前一日與李億一道打完馬球後到慈恩寺戲場看合生戲的情形。合生戲是長安極為流行的歌舞戲劇,只有一生一旦二人表演。那一場戲中,生、旦分唱道:「今生今世花同命,漫只說鴛鴦交頸,好與你割臂同盟一寸心。偶然相見便勾留,身世茫茫萬斛愁。同是飄零同是客,青衫紅袖兩分頭。」當日李億還評點說,這戲最妙之處,就在「偶然相見便勾留」一句,恰似他二人當年初逢於崇真觀的情形。
李近仁不知她正情懷緲緲,見她沉思不語,以為是思及溫庭筠一案,便問道:「鍊師已經猜到兇手是誰了,對嗎?」魚玄機道:「我只知道有一個人有美人醉。」李近仁道:「美人醉?」魚玄機道:「是一種奇葯,我曾經跟你提過的。」李近仁道:「嗯,我還記得。」魚玄機意味深長地看了李近仁一眼,二人再無話說。
李梅靈幾次想要與國香走到一起,都被李可及拉住。他反覆考慮後,還是悄悄問道:「公主,他們有沒有問你關於美人醉的事?」李梅靈道:「有啊,國香問過了。」李可及心中一涼,著急地道:「那公主是怎麼回答的?」李梅靈道:「當然是說我找韓宗劭要過一些,然後給你了。」李可及後悔莫及地嘆了一聲。
李梅靈猶自不解,問道:「怎麼了?莫非是我說錯話了么?」李可及忙道:「沒有,要怪只能怪我自己。我真沒有料到裴家娘子會知道美人醉,也沒料到她正受京兆尹所託,在追查溫庭筠的案子。」
李梅靈好奇地道:「那如果有人再問我,我還是這麼說么?」李可及思忖了片刻,道:「嗯。這樣,公主就說曾經聽我提過要向韓御醫要美人醉,但公主並沒有參與。」李梅靈道:「可是確實是我向韓宗劭要的美人醉。京兆府派人找來韓宗劭一對質,不就清楚了么?」李可及道:「韓宗劭知道輕重,絕對不敢說出是公主找他要美人醉。」
李梅靈尚在遲疑:「可是……」李可及道:「此事事關重大,我實在不想牽連到公主。」李梅靈不以為然地一撅嘴,道:「如果說是我要的,他們反倒不敢拿你怎麼樣。」李可及道:「可是那樣的話,聖上愛女心切,一定會參與進來,事情就變得複雜了,不知道要牽累多少人。」李梅靈道:「我懂了,就依你說的辦。」遲疑了下,又問道,「李可及,真的是你用我給你的美人醉毒殺了溫庭筠么?」李可及反問道:「公主你認為呢?」李梅靈道:「嗯,我不相信你會這樣做,你一直視溫先生為知己。可是……可是,如果是父皇吩咐你,你也不能拒絕的。我知道……父皇一直不喜歡溫庭筠,曾說過終有一天要殺了他。嗯,他是大才子,名動天下,難以公開治罪,派你暗中除掉他自然是最好的方法。」
李可及聽了,不禁駭然,忙道:「公主千萬別胡說!」四下望了一眼,見其他人都距離甚遠,這才放了心。又再三叮囑道:「公主,這種話再也不能說了!對任何人都不能說!」李梅靈道:「嗯,我知道輕重。」回頭望了一眼正與裴玄靜交談的國香,道,「我想到後面去找國香玩兒。」李可及生怕她又說漏什麼話,忙阻止道:「千萬別去。裴家娘子受命調查案情,她們正討論案情呢!」
李梅靈有些失望。便在這個時侯,韋保衡突然回過頭來望了她一眼,她頓時紅了臉,露出羞澀之色,低下頭絞著衣角。李可及瞧在眼中,也不動聲色,其實他早已經看出公主對儀錶堂堂的韋保衡有意,不過假裝毫不知情而已。
韋保衡卻只是回頭偶然一望,並非留意李梅靈。一路上他甚至都顧不上去與心儀已久的魚玄機搭訕,而是緊緊纏著差役,不停地追問為什麼他會成為疑兇。差役本來置之不理,後來被問得實在不耐煩了,喝道:「韋公子自己都不知道,我哪裡知道!去了大堂,你直接問尹君不就知道了?!」韋保衡碰了一鼻子灰,灰溜溜地嘀咕了幾句,見無人睬他,這才無語。
進得京兆府大堂,眾人意外發現除了鄠縣縣尉李言和疑兇樂師陳韙外,溫府老僕昆叔也在堂下等候。魚玄機一見急忙奔過去,問道:「昆叔,您怎麼來了?」昆叔道:「昨日你們走後,尹君忽然派人來接我,說是要審理先生一案,會需要我的證詞。」
魚玄機道:「那飛卿的後事……」李言插口道:「鍊師請放心,我都已經安排好了。」魚玄機朝他微微點頭,表示謝意。李言卻頗為冷漠,不予理睬,轉身向妻子走去。魚玄機心下揣度他如此待己,多半是因為他堂兄李凌的緣故,看來男子比女子更不容易忘記過去。
裴玄靜之前已經與其他四名疑兇交談過,正忙著詢問五人中的最後一人陳韙。陳韙到京兆府時已經得知事情經過,很是痛惜,道:「溫先生還在長安的時候,我就多次拜訪求教音律。後來溫先生不幸被貶出京城,住在鄠縣養病,我還去探望過一次,時間就在半個月前……」便在此時,有人高聲叫道:「京兆尹到!」大批差役湧出,環站四周,眾人當即肅然站定。
溫璋大踏步走了出來,目光如鐵,先落在了李可及身上,隨後依次打量各人。眾人都低下頭,尤其以韋保衡最為慌亂。溫璋這才招手,叫裴玄靜道:「今日便由娘子負責審案。」裴玄靜莫名其妙:「我?」其他人也都大吃了一驚。李言忙道:「這如何使得?內子並非官府中人,並不熟悉律法。何況此案涉及朝廷命官,案情重大,還望尹君親自聆視為上。」溫璋道:「本尹說使得便使得。何況裴家娘子只是負責問案,旁邊有書吏記錄,一切律法流程自有本尹做主。」李言不敢再強辯,只拿眼望著妻子,期盼她竭力請辭為妙。
不料裴玄靜只問道:「尹君為何如此?」溫璋道:「本尹仔細分析過案情,還是覺得魚玄機嫌疑最大。可娘子曾說本尹對她有偏見。仔細想想,本尹確實對她很反感,但就算摒除了偏見,本尹還是認為她是毒殺溫庭筠的最大疑兇。」
眾人目光一齊落在了魚玄機身上,各自有不相信之色。裴玄靜道:「尹君可不要忘記,正是魚鍊師揭穿了兇手下毒的過程。」溫璋道:「本尹就知道娘子要這樣說。既然如此,為了公平起見,避免落人話柄,不如由娘子來審案。娘子曾經助尊公緱氏縣令破過奇案,又是最先發現溫先生中毒之人,整個案情也就數你最清楚。」
裴玄靜心中一時揣度不透溫璋的真實用意,不知道他真的是為了問案公正,還是不願意與李可及這些有來頭的人為敵。但事已至此,推辭無益,便道:「如此,我便恭敬不如從命了。」李言聽到妻子答應,不由得長嘆了一聲,神色極為沮喪。
裴玄靜先大致介紹了如何意外發現溫庭筠是中毒而死,道:「這是一種叫做美人醉的奇毒,人中毒後會在愉悅中死亡,而且屍體不壞。」溫璋料不到她一上來便不顧忌諱,說出了美人醉的名字,大為意外,但料到她如此做,必有深意。在場眾人則大多第一次聽到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