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溫庭筠之死

只聽見「嘩啦」一聲巨響,前廳大門突然被狂風吹開,眾人嚇了一大跳。崑崙趕將過去,欲重新掩上門時,外面又傳來一聲慘叫:「啊……」聲音極為凄厲,在這寒夜中格外令人毛骨悚然……

轉眼間到了咸通九年正月初八,裴玄靜終於如願以償,來到了位於長安城南的鴻固原遊覽。

西北多塬地,就連唐朝的京師長安也是為塬地所環繞。緊挨著城北的是龍首原,唐高宗李治時在上面修建了大明宮,成為帝國的權力中心。

龍首原往北,是咸陽原。這裡背依北山,面向渭河,松柏茂密,春季桃李連壟,秋季黃花遍野,風光宜人不說,還是塊典型的風水寶地,因而成為西漢皇帝陵墓的集中所在地。昔日大詩人白居易未成名之前,曾投詩集給著作郎顧況,第一篇即為:「咸陽原上草,一歲一枯榮。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一首五言詩,道盡了咸陽原上的芳草萋萋,他也因此詩而聲名大振。

長安東面則是白鹿原,古稱首陽山,傳說為黃帝鑄鼎處,後周平王遷都洛陽時,見有白鹿悠然游於其上,因而改名為白鹿原。白鹿原地處灞、滻二水之間,南連巍峨的秦嶺,北臨蜿蜒曲折的灞河,依山傍水,風光極為秀麗。河岸邊生長著大片天然巢菜,即傳說中的薇草,莖、葉、種子均可食用。商、周之際,孤竹國公子伯夷、叔齊因反對周武王伐紂,不肯食周粟而隱居於此,採薇而食,行將餓死時,還唱了一首悲涼凄愴的《採薇歌》,給薇草平添了幾分迷離悲愴的意味。

城東南方有樂游原,是京兆一帶最具盛名的遊覽勝地,樹木翠森如玉,碧草萋長似煙。最特別的是這裡的塬地上自然生長一種玫瑰樹,花大如碗,在陽光下如朝霞般艷麗,景色奇異,引人入勝。玫瑰樹下則生長著大片苜蓿草,碧草紅花,相映成輝。樂游原地勢高敞,登原遠瞰,長安街坊盡收眼底,千門萬戶,白牆碧瓦,宏偉壯觀。尤其是南面的曲江芙蓉園和西南的大雁塔,如在近前,因此成為文人墨客吟詩抒懷的最佳選地。昔日李商隱有詩云:「向晚意不適,驅車登古原。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道盡了殆難名狀的惆悵。這裡甚至可以眺望昭陵,亦即「風塵三尺劍,社稷一戎衣」的太宗文皇帝李世民的陵墓。樂游原上還有密宗祖庭青龍寺,是日本真言宗的發源地,也是日本人心中的聖寺。

城南則是鴻固原,位於滻河、潏河之間,因是漢宣帝杜陵所在地,因此又稱杜陵原。而漢宣帝皇后許氏葬在杜陵南,墳較小,所以又叫少陵原(古代「少」、「小」二字通用)。傳說神爵四年(公元前58年)的冬十月,有十一隻鳳凰棲集於杜陵,於是這一片塬地又被稱為鳳棲原。這裡南接秦嶺,地勢高亢,整個塬面呈階梯狀上升,視野極為開闊。

自冬至開始,裴玄靜便在丈夫李言和于闐王子尉遲鈞的陪同下,由遠及近,先後遊覽了咸陽原、白鹿原、樂游原,現在只剩下距離鄠縣最近的鴻固原了。只不過李言元日只放七天假,初八正好當值,無法陪她前來,與她作伴的只有尉遲鈞,以及各自的隨從牛篷、蘇幕與崑崙。

尉遲鈞正有返回家鄉于闐的打算。自隴、河陷入吐蕃之手,安西、北庭以及西域幾方使者、商人均無法歸國,而如今張議潮收復了河西,重新打通了中原與西域的通路,大批滯留於唐朝的胡人紛紛歸國,竟惹得生在長安長在中原的尉遲鈞也動了鄉愁。當然,也不全然是鄉愁的緣故。人人以為他尉遲鈞只知道尋歡作樂、夜夜笙歌,孰料他也時刻在注視著時事。他對這個宦官、藩鎮勢力不斷凌駕於皇權之上的帝國,實在有一種難以名狀的悲觀情緒。而某種風流雲散的不好感覺,隨著局勢的發展,已經愈來愈強烈,促使他萌生了強烈的歸意,希圖早日返回那素未謀面的故土。他預備等春季凍土化開便於乘騎駱駝時便即動身,也就是一兩個月之內的事,是以決意利用最後的時間遍游京兆名勝,好留下一些回憶。雖然已經立春,天氣猶自寒冷,也無甚青翠風景,儘是荒涼蕭瑟,衰草連天,但他卻始終興緻勃勃,遊覽得十分盡興。這一點,倒與裴玄靜格外相似了。

一行五人先是遊覽了杜陵。杜陵是漢宣帝劉詢的陵墓,劉詢原名劉病已,為漢武帝劉徹曾孫,本是龍子身份,卻幼遭巫蠱橫禍,尚在襁褓之中便被關入監獄。後來更是流落民間,與市井小民無異。在之後的政治鬥爭中,輔政大臣霍光傳奇般地選中了他,扶持他登上了帝位。這位漢朝歷史上經歷最奇特的皇帝,陵墓位置的選處也最為特別。西漢共十一帝陵,九座位於咸陽原上,只有文帝灞陵和宣帝杜陵例外。而文帝劉恆之所以將灞陵選在白鹿原上,是為了方便以山為陵,防止日後被盜掘,這也是中國歷史上第一座依山鑿穴為玄宮的帝陵。比較起來,只有劉詢對自己陵墓的選址最富有人情味了。他還在民間時,經常呼朋喚友地到鴻固原遊玩,後來當上了皇帝,便乾脆選中了這塊地方作為自己的身後之地。

尉遲鈞也是頭一次到杜陵來,不過他並不熟悉中國歷史,不了解杜陵背後的故事,只是一指南面的方向,問道:「那是什麼山?」充當嚮導的牛蓬答道:「那便是秦嶺了。」遙見遠山巍峨,綿延起伏,原高景清,頗有登眺宏闊之美。

裴玄靜卻獨獨留意到不到半山腰處有一片宅邸,掩映於樹叢中,望上去幽深異常,顯然不是普通人家。問起牛蓬,他竟然也不知情。尉遲鈞笑道:「或許是哪位王公大臣的莊園也說不準。」

不知為什麼,裴玄靜驀然有種奇怪的感覺,她提議道:「王子殿下,我們到那處宅子登門拜訪一下,如何?」尉遲鈞正有探幽訪奇的心思,連聲贊同。只有牛蓬露出了為難的神色,原來他這嚮導本來就當得勉強,這鴻固原大半路他原本並不熟悉。尉遲鈞笑道:「那處宅邸就在眼前,不須識路,理當找得到。」

於是五人摸索著尋去。一路都荒涼而恬靜,沒有鳥鳴,沒有人語。走了半個時辰,明明看著已到跟前,卻又不見了那處宅邸。四下亂尋,終於找到了一條山石鋪成的小路,穿過一片樹林後,這才豁然開朗,一處古香古色的宅邸出現在眼前,只是已然殘破不堪。朱紅的大門處,還高高懸掛著兩隻白色的燈籠,表明這家人正在辦喪事。牛蓬一見,生怕大正月的沾染了晦氣,急忙道:「殿下,娘子,時候也不早了,咱們還是趕緊回去罷。」裴玄靜卻不加理會,徑直向正在門外場上嬉戲玩耍的兩個小孩子走去。

紅衣小孩正將細竹桿的一端放近嘴邊,另一端對準藍衣小孩後,使勁一吹氣,一件小小的東西從竹桿中射出,正射中藍衣小孩的臉,他尖叫了一聲,立即用手捂住臉。紅衣小孩高興地叫道:「射中你了!」藍衣小孩又是疼痛又是氣憤,立即撿起地上的什麼東西,塞入手中的竹桿,如法炮製地一吹。倒是有東西射出了,不過並沒有射中紅衣小孩,而是剛巧打中了正走過來的裴玄靜。裴玄靜只覺得手背如同被針扎了一下,定睛一看,竟然是一根小小的荊棘刺,已經射入皮膚,好在並未深入,沒有出血。

牛蓬奔過來,呵斥道:「怎麼胡亂射人?你們家大人呢?」藍衣小孩見闖了禍,急忙嚷道:「我不是要射娘子,是要射哥哥……」裴玄靜忙道:「沒關係。不過是輕輕碰了我一下。」尉遲鈞很是好奇,問道:「這個東西是怎麼射出來的?」牛蓬剛巧知曉,得意地道:「這叫吹刺,其實很容易,將荊棘刺放在竹桿這頭,用嘴使勁吹,刺就從那頭射出去了。山裡的獵戶有時候會將刺上塗上迷藥,用來獵取小獵物,想不到這裡的小孩子竟然當作遊戲來玩。」

正說著,一名三十多歲的男子從宅邸中走了出來,向小孩招呼道:「平兒、安兒,該回家了。」突然看到多出了幾個大人,一時愣住,本能地去摸了摸胸口。正是他這一不經意的動作,令裴玄靜立時留意到他的胸口微微鼓起,似乎有什麼東西藏在裡面。

牛蓬上前問道:「這位兄台,敢問這裡是什麼地方?」那男子答道:「這裡是京兆鄠縣。」牛蓬道:「這我知道,我是問這處宅子。」男子道:「宅子是溫府。」牛蓬道:「溫府?」那男子道:「是啊。幾位難道不是祭奠溫先生的么?」牛蓬怒道:「什麼祭奠的,大正月的,別說這等不吉利的話。」

那男子冷笑一聲,本待發作,轉念又想到了什麼,上下打量了一眼尉遲鈞的胡服,擠出來一副笑容,上前賠笑道:「幾位多半是來杜陵遊玩,迷路了的。哪兒會是來溫府的?我叫大山,是本地人,幾位若是不嫌棄,我願意做個嚮導,鄠縣好玩兒的地方可是不少……」尉遲鈞卻突然想到了什麼,問道:「等等……你說的溫先生可是溫庭筠?」大山奇道:「是啊。難道你們不知道么?溫庭筠溫先生正是這處老宅子的主人,他可是個大名人呢。只不過時運不大好,剛由京官被貶為一個小縣隨縣的縣尉,這不還沒來得及赴任,就病死了。而且剛好是死在正月初六,真是不吉利啊。」

他滔滔不絕地說著,裴玄靜卻一句都沒有聽進去。她得知眼前這處舊宅就是大名鼎鼎的老詩人溫庭筠的宅第,恍然間有些明白了,她成親當日,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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