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卷 夏天的尾聲

九點鐘剛過,電話便打過來了,達爾格里什走出倫敦警察廳,橫過維多利亞街,行走在清晨的一片霧霾之中,這霧的確兆示著今天又是一個炎熱的八月天。他毫不困難地便找到了那個地方。這是一幢高大的紅磚建築,位於維多利亞街和荷斯費利路之間(Horseferry),雖然不是特別地破舊,但看起來使人很壓抑,很沉悶。它是一棟實用的長方形大樓,正面凹陷進一列比例不成形的窗戶。沒有電梯,他毫無疑問地走上三段鋪著亞麻油氈布的樓梯到達頂層。

樓梯平台處發出一股汗酸味。房間外面,一位身體臃腫的中年胖女人,系著一條花圍裙正在規勸著一個值勤的警察。她的聲音就像那種患腺樣增殖體的病人特有的哀鳴聲。當達爾格里什走近時,她轉身向著他,流利而誇張地滔滔不絕地發出一通抗議和聲訴。哥爾德斯特恩(Goldstein)先生要說什麼?她真的不能分租出一間房子來。只有經過了房東太太的同意她才能這樣做。現在這間房,想都不要想。

他從她身旁走過,一聲不吭地走進房間。這是一間正方形的房間,裡面非常悶熱,發出傢俱上的擦光油的氣味,室內過分的裝飾還是十多年前流行的樣式,滿眼都是當年厚重韻味的象徵品。窗戶是開著的,帶花邊的窗帘也拉開了,但是空氣還是不流通。警務醫官和隨從警察,兩人都是高個子,似乎已經把這裡所有的一切東西都用過了。

又是一具屍體呈現在眼前,只是這一具不在他的職責範圍內了。他只需要看一看,彷彿在核實一個記憶。看著躺在床上已經僵硬的屍體,他以一種超然物外的興趣注意到那隻左臂鬆鬆地懸在身體的一側,長長的手指屈曲著,一隻皮下注射器還插在衣袖內側上,就像一隻金屬制的昆蟲用它的尖牙深深地刺進了柔軟的肌肉中。死神一點也不曾把她的個性給消除掉,無論怎樣還沒有。不久之後這具身體也會腐爛,死神會在上面盡情侮辱,使得尊嚴喪盡。

警務醫官未穿外衣,只穿了襯衫,滿頭大汗,不斷地解釋著,彷彿擔心他做錯了什麼事。當他從床邊轉過身來,達爾格里什才明白他是在講話:

因為蘇格蘭場離這裡很近,第二封信又是寫給你個人的他猶猶豫豫地停住了。

她給自己注射了伊維太。第一封信上講得很清楚。這是一件明明白白的自殺案子。這就是為什麼警察不想給你打電話的緣故。他認為不必麻煩你過來。這裡真的沒有什麼有趣的東西。

達爾格里什說:我很高興你還是打了電話。這算不上麻煩。

有兩個白色的信封,一份封了口是寫給他的,另一份沒封口,上面寫的是:給有關的人。他不知道她寫下這句話時是否笑了。當著警務醫官和警察的面達爾格里什打開了信封,字寫得堅定有力,墨跡很濃,筆劃長而尖。他很吃驚地看到這還是他第一次看到她的筆跡。

他們不相信你,但你是對的,是我殺了特埃爾布魯姆費特。這還是我第一次殺人;你應該知道這點,這很重要。我給她注射了伊維太,等一會兒我也要對自己這樣做。她以為我給她注射的是鎮靜劑,可憐的輕信的布魯姆費特!如果我給她尼古丁她也會很容易地就接受,它的效果也是一樣的。

我以為我能為自己開創一種有益的生活,但是不能,我的性情不容許我生活在失敗之中。我不後悔我做過的事。這對醫院、對她、對我都是最好的解決辦法。我是不會因為亞當達爾格里什把他的工作看作道德法則的化身而被嚇住的。

她錯了,他心想。他們沒有不相信他,他們只要求他找出證據來,這也是合情合理的。雖然他繼續調查這個案子不鬆手,彷彿它是他個人的一件深仇大恨,恨他自己,也恨她,但他當時和後來還是沒有找到任何證據。她什麼都沒有承認,而且任何時候,都沒有一絲一毫驚謊的表現。

對希瑟佩爾斯、約瑟芬法倫和特埃爾布魯姆費特案件的重新調查也幾乎沒有留下什麼不清楚的地方。或許驗屍官感覺有太多的流言和猜測。庭審時他和一個陪審團坐在一起。陪審團中有人向證人提出質問,他沒有試圖去阻止,甚至也沒有企圖去控制整個的進程。伊爾姆蓋德格羅貝爾和施泰因霍夫的故事終於公之於眾,馬科斯柯恩先生和達爾格里什坐在法庭的後面一起聽著,他的臉因痛苦而變得鐵青。庭審過後,瑪麗泰勒走過房間來到他面前,向他遞交了辭職信,轉過身沒有說一句話就走了。就在那一天她離開了醫院。那件事對於約翰卡朋達來說就算是結束了。再沒有什麼消息傳出來。瑪麗泰勒自由地走了,她自由地找到這個房間,找到了她的死亡。

達爾格里什向壁爐走去。這個小小的火爐,用膽汁一樣的綠色瓷磚砌成,裡面放了一台沾滿了灰塵的風扇和一果醬瓶裝的干樹葉。他小心翼翼地將它們搬出來,他知道警務醫官和那個穿制服的警察正面無表情地看著他。他們對他的舉動有何想法呢?把證據毀滅?他們為什麼要操心呢?他們還要給案件作出摘要,紙已經準備好了,這將作為證據,存入檔案以作備忘。這封信只與他有關係。

他把信抖開放在煙道的凹進處,擦著一根火柴,在信紙的一角點著了火。但是由於通風不夠,紙張又硬,他不得不舉起信,輕輕抖動,直到他的指尖都快熏黃了,發黑的紙張才從他手中飄起,在煙道凹進處的黑暗中消失不見了,它被吹起來飄進這夏季的天空中去了。

就在同一天同一個時辰的十分鐘之後,比勒小組駕車開進約翰卡朋達醫院的正門,車子一路來到門房的小屋前。迎接她的是一張不熟悉的面孔,一個新來的年青門房。他穿的夏季制服,沒穿外衣,只穿上了襯衫。

你是綜合護士協會的視察員嗎?早上好,小姐。我恐怕從這張大門進去到達新建的護士學校不太方便。它目前只是一棟臨性性建築,小姐,它就建立在起過火的那塊空地上,我們已經把那個地方清理出來了。它靠近原來的護士學校。如果你在第一個轉彎處。

我知道了,謝謝你。比勒小姐說。我認識這條路。

在急診室的門口停著一輛救護車。當比勒小姐開車慢慢經過時,護士達克爾斯戴著鑲花邊的帽子,系著正式護士的藍色皮帶,從醫院裡走出來,她簡短地和護送人員商量了幾句,就站在那裡監督著病人的轉運。在比勒小姐看來,她不僅身材長高了,職位也升高了。從這張自信的臉上再也看不出一點那個膽小的學生護士的痕迹來。看來達克爾斯已經成為一個合格的護士了。好罷,這是人們希望看到的事。伯特雙胞胎大約也已得到提升,在這家醫院的某個部門工作。但是也有一些變化,護士戈達爾結婚了,比勒小姐在國內報紙上看到了結婚公告。聽安吉拉說,希爾達羅爾芙在中非的某地當護士。會有一個新來的首席導師來主持今天這次會議。也有一個新來的總監。比勒小姐短暫地想起了瑪麗泰勒,心想如果她不在護理行業,大約也會在某個地方掙得一份好生活吧。這個世界上的瑪麗泰勒們生來就是倖存者。

她沿著熟悉的小路開過去,路兩邊是夏季乾枯的草坪,花床上的玫瑰花期已過,因此花床顯得不甚整潔。她的汽車轉進綠樹掩映的小卷。空氣寧靜而溫暖,窄窄的小路因早晨第一縷燦爛的陽光映出許多方格的亮點來。這裡是上次記憶中的最後一角,南丁格爾大樓,或者可說是它的殘骸,出現在她面前。

她再次停下車來注視,整座大樓彷彿被一把巨大的劈刀給笨拙地劈成了兩半,一個嬉鬧的生靈被截了肢,裸著它的身體,帶著它的羞恥,暴露在人們的注視之下。一段沒有了欄乾的樓梯,被殘忍地截斷了,向著虛空旋轉而去;在第二個樓梯平台上,一根精細的燈絲被一根花線吊在一塊破裂的門心板上;樓下那列半圓形窗戶,玻璃都沒有了,成了一列用石頭雕成的優美的連拱廊,從中可以看到裡面褪了色的糊牆紙,上面有一些顏色鮮艷的補塊,那是曾經掛過畫幅和鏡子的地方。裸露的電線從殘存的天花板上發芽抽枝,就像一把刷子上的粗毛。大樓前的一棵樹下,靠著樹榦堆滿了雜七雜八各種顏色的壁爐,壁爐台和彎曲了的門心板殘片,很顯然是經過挑選準備留下來的。在剩下的後牆頂上最高處,一個人影映襯在天空上,他正在隨意地撿拾鬆散了的磚頭。磚頭一塊接一塊地跌落進大樓裡面的破磚爛瓦堆里,噴起一小股一小股的灰塵。

大樓前面另有一個工人,赤裸著上身,露出古銅色的皮膚,正在操作一台牽引車。牽引車上連著一台起重機,上面吊下一個巨大的鐵球和鏈索。比勒小姐注視著,雙手緊拉著方向盤,彷彿在把她自己支撐住以防發生本能的反彈。那鐵球在鏈索上向前擺去,砸在剩下的正面牆上,一時間萬籟俱寂只有那可怕的雜訊在迴響。接著牆面輕微地凹凸起來,向裡面倒了下去,磚塊和灰漿像瀑布般地嘩嘩落下,騰起一股黃色灰塵的煙雲,透過這煙雲可摸摸糊糊地看到天幕上那個孤獨的身影,它就像一個正在監督的守護神。

比勒小姐停息了一會兒,然後輕輕地踩上了離合器,把汽車向右轉彎開去,從樹叢中間可以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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