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餐桌上的閑談

南丁格爾大樓寄宿的護士長和實習護士只在學校的食堂里吃早飯和下午茶。他們的正餐和晚餐要和其它職工一起在醫院的自助食堂吃。除了會診醫生外所有的人都在那裡,在那種一成不變的吵吵鬧鬧的親近氣氛中進餐。食物永遠講究營養,適合烹調,為了滿足幾百號人的不同口味而變化,還得避免激化宗教的或個人口味的禁忌的敏感問題,還得保持在管理伙食人員的預算範圍之內。控制菜單安排的原則是不變的。那天要是有泌尿外科醫生做手術,肝和腰子是決不能上桌的。護士們的菜單也決不能和她們剛剛端給病人吃的菜食雷同。

自助食堂的制度自從推進到約翰卡朋達醫院以來就遭遇到了來自各個等級員工的強烈反對。八年以前,各個等級員工都分別有各自的食堂,一個是給護士長和護士的,一個是給行政人員和非專業人員的,還有一個給門房和工匠等人的臨時餐室。這個安排適合了每一個人,因為它在各級別間作了一個合適的劃分,這樣就使得人們在合情合理的安靜中進餐,使他們在各自的團體中高高興興地度過午餐時的休息時間。但是現在只有高級醫務人員才能在他們自己的餐室里享受寧靜和個人的隱私。這個受到小心翼冀防衛的特權不斷地受到來自部里的審計員,政府的伙食承辦顧問以及勞動研究專家的攻擊。他們手握成本核算的武器,毫不困難地證明這種制度是極不經濟的。但是迄今為止,醫生們還是贏了。他們最強有力的辯辭是他們須要私下裡討論病人的情況。這就意味著他們決不停止工作,哪怕是在吃飯。這種說法遭到了一些人的置疑,但也很難將其駁倒。需要保守病人情況的機密,這就涉及到了醫患關係的問題,醫生們總是敏捷地利用醫患關係為自己謀利益。以前這個奧秘甚至連財政部的審計員也無能為力將其揭穿。而且他們還得到了女總監的支持。泰勒小姐公開地說她認為高級醫務人員應該擁有他們自己的餐廳,這是最合理不過了。泰勒小姐對醫院管理委員會主席的影響是如此明顯,而且長期以來都在產生作用。這個影響幾乎已經平息了大家激烈的議論。馬科斯柯恩(Marcus )先生是一個富有的,風度翩翩的鰥夫。至今唯一令人感到奇怪的就是他和女總監還不結婚。一般人認為,一方面是因為馬科斯先生是國內猶太人界的公認領袖,所以他為了信印選擇了不結婚;另一方面是因為泰勒小姐嫁給了事業,所以也選擇了決不結婚。

但是泰勒小姐對主席的影響,從而對醫院管理委員會的影響,人們也很難猜測得到。大家只知道這使得科特裡布里格斯先生大為光火,因為它大大地降低了他自己的作用。但在會診醫生餐廳這件事上,實行得對他很有利,已經證實了他的決定性的影響。

如果說其它人員被迫要親密相處,他們也未能親熱得起來。等級制度的存在依然是顯而易見的。巨大的餐廳已經被劃分為許多小的進餐區域,它們用花格屏障和一木桶一木桶的植物給互相分隔開來。在每一個這樣的凹室里,餐室的隱密氣氛又重新建立了起來。

羅爾芙護士長,自己取了鰈魚和薯片,放在她的托盤裡來到桌邊。這張桌子,過去八年來一直是她和布魯姆費特護士長,和吉爾榮護士長分享的地方。她把坐在這個奇怪世界裡的外來人看了一圈。在最靠近門邊的凹室里坐著的是實驗室的技師們,他們穿著沾上了污漬的工作服,在那裡生氣勃勃地,吵吵鬧鬧地吃著,喝著。緊挨著他們的是老弗萊明,他是門診部的藥劑師,他用他那沾滿了尼古丁的手指將麵包搓成像藥丸一樣的小球。下一張桌子上坐著四個穿了藍色工作服的醫務速記員。高級文書賴特小姐,她已在約翰卡朋達醫院工作了二十年了,她正像往常一樣,偷偷摸摸地快速吃著,一心想儘快回到她的打字機旁。臨近的花格子屏障後面是一小群非專業人員班揚小姐,她是放射室的頭;內森太太,醫院社會工作者的頭;還有兩個理療室的工作人員。他們正不急不忙地吃著,營造一種平靜的氣氛,小心地維繫著他們的地位。他們對於正在吃著的食物全都明顯地表示出毫無趣味,他們選擇了這張桌子,儘可能地遠離那班辦公室的低級人員。

那麼他們全都在想著什麼呢?大約是法倫的事了。現在醫院裡上至會診醫生,下至病房女工,不可能還有人不知道南丁格爾的學生裡面又發生了第二件神秘的命案,蘇格蘭場的人都已經被叫來了。法倫的死大約是今天上午大多數餐桌邊正在議論的話題。但這並沒有阻止人們吃他們的飯或是繼續干他們的活。有那麼多事情要做,有那麼多壓頭的事情要操心;還有那麼多的話題要來飛短流長。並不只是生活還得過下去,在醫院裡面陳腐的話題人們說起來特別地意味深長。生活在進行著,出生和死亡以其排山倒海的勢頭在推動著它前進。新登記入院的進來了,救護車每日里從急救室開出去;手術單被簽發,死人被抬走,痊癒者出院。死亡,甚至突然死亡和意外死亡,對於年青的新鮮面孔的學生來說,他們比最有經驗的高級偵探更為司空見慣。死的威力能叫人震驚的力量是有限度的。你要麼在第一學年就和死亡達成協議,要麼你就放棄做護士。但是兇殺?那就是完全不同的一回事了。即使在這個瘋狂的世界裡,兇殺仍然具有令人毛骨悚然的、原始的力量,叫人震驚。但是在南丁格爾大樓里有多少人真正相信佩爾斯和法倫是被謀殺的呢?恐怕不光是蘇格蘭場那個神奇小子和他的隨從出面就能使人相信這樣一個非同尋常的想法的。還有太多其它可能的解釋,它們都比謀殺更簡單,更令人信服。達爾格里什盡可以愛怎麼相信就怎麼相信;但是要證實它卻是另一回事了。

羅爾芙護士長低下頭開始無情無緒地切割她的鰈魚。她沒有什麼特別的口味。空氣里滿是食物的濃烈氣味,使得人胃口全無。食堂里的嘈雜聲音敲打著她的耳膜,它無休無止,不可逃避,形成一團驅不散、趕不走的綿綿不絕的混沌,個人的聲音浸淫在裡面很難聽得清。

挨著她坐的是布魯姆費特護士長,她將斗篷整整齊齊地折好,放在她椅後的座位上,那個和她形影不離的不成樣子的織錦手提袋砰的一聲落在她腳下。她惡狠狠地吃著她的清蒸鱈魚和歐芹沙司,彷彿在怨恨人為什麼要吃飯,她正將她的怨氣發泄在食物上。布魯姆費特護士長總是一成不變地選擇清蒸魚。羅爾芙護士長突然覺得看著布魯姆費特吃鱈魚,她再也不能面對著她吃下去了。

她提醒自己沒有什麼理由叫她應該坐在這裡。沒有什麼東西可以阻止她坐到別的餐桌上去,只有這個僵化的意志使得拿起她的托盤走到三英尺之外的另一張餐桌上去這一簡單的動作成為了一個不可能發生的,不可能改變的大災變。在她左邊吉爾榮護士長在玩弄她的燉牛排,把楔形的白菜葉剁成整整齊齊的正方形。她一開始真的吃起來,就像一個饞嘴的女學生吃得那樣貪婪。但她總會有一個窮講究,分泌唾液的前奏。羅爾芙護士長想起她曾經有多少次壓住自己的衝動幾乎要說出:看在上帝的分上,吉爾榮,別糟踐它了,吃了吧!總有一天她會說出來的,這是毫無疑問的。另一位也是中年的不討人喜歡的護士長就會宣稱:只會越來越彆扭了,大概是她的年齡的緣故。

她也曾考慮過從醫院裡搬出去。這是允許的,她也負擔得起。買一套公寓或小屋子是她為退休之後的生活所作的最好的投資。但是朱麗亞帕多的幾句不咸不淡的摧毀性的評論就把她的想法給趕走了,那就像是幾顆冷石子掉進了她的希望和計畫的深譚。羅爾芙護士長還記得她那高音調的孩子氣的聲音。

搬出去?你為什麼想要那樣做?那樣一來我們倆便不能經常見面了。

但我們應該這樣做,朱麗亞。這樣我們便能有更多的隱私空間,不必冒所有的這些風險,也不必再去騙人了。我會買一所舒適宜人的小屋子,你會喜歡它的。

那總不如現在這樣方便,當我想要的時候就可以溜到樓上去看你。

當她想要的時候?她想要什麼?羅爾芙護士長拚命在腦中趕走這個她決不敢讓自己去問的問題。

她深知自己兩難困境的特性。畢竟這對她一點也不奇怪。在任何情愛關係中總有一個人愛和一個人允許自己被愛。這僅僅只是表明了殘酷的情慾經濟學:各盡所能,各取所需。但是希望接受的那一方知道所贈送的禮物的貴重,希望自己沒有把愛浪費在一個亂交的背信棄義的小騙子身上,而這個小騙子隨心所欲地亂采野花,這樣想是不是有點太自私太專橫了?她說過:

你可以一周大約來兩至三次,也可以更多。我不會搬太遠。

啊,我不能保證做到。我不知道你為什麼要為一所屋子去努力,去勞神,你在這裡一切都很好呀!

羅爾芙護士長心想:但是我在這裡並不好,這個地方令我討厭。這不僅僅是因為長住病人形成了一種制度,這是我倒運。對於大多數我不得不在一起共事的人,我討厭他們,瞧不起他們。即便是工作本身也失去了對我的吸引。每一屆新召進來的學生變得越來越傻,教育得越來越糟。我甚至都不知道我要乾的工作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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