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 紅之禮讚

砰!砰!……高空瀰漫著鮮紅煙霧。

這裡是美術館前的大廣場。喇叭高聲吹奏,熱鬧的遊行隊伍開始前進。領頭的是少年少女的鼓笛隊,緊接著是阿波舞隊伍、扮裝為歌舞伎青年卻依然風姿冶黻的藝妓們、以及手持五彩繽紛花朵的倶樂部公關小姐。多輛由旗子與假花點綴的敞篷車上,模特兒正誇耀著她們光輝的肌膚。車子周圍環繞著三劍客、水手、神父、年輕武士、耍猴戲的、相撲選手等等角色列隊行走,他們都是由年輕畫家所裝扮的。

美術館正面拉起紅白兩色緞帶,身穿黑西裝的官員們不曉得從哪兒冒了出來,在緞帶前一字排開,而曙光會會長鏑鬼正一郎正是當中最醒目的一員,那一身鮮紅西裝外套早已成了他的正字標記,再配上同色的貝雷帽及蝴蝶領結,一張臉紅潤有光澤,厚厚的嘴唇叼著鮮紅煙斗。這些官員們分持剪綵用剪刀,隨著號令,應聲將緞帶剪成了片片斷斷,而於此同時,吊在紅白柱子上的綵球一分為二,彩帶亮片一口氣飄撒下來。飛上天空的五彩氣球之間,純白的鴿子穿梭飛行。

每年,曙光會畫展的開場儀式都是在如此華麗的演齣節目下舉行,熱鬧地為美術之秋揭開序幕,而今年辦得更是格外盛大,由於現場請來了知名政治家、當紅女星、人氣歌手和著名作家等等,眾星雲集,加上有多幅畫作展出,正是眾所矚目的年度盛宴。

但是看在阿佐冷子的眼裡,這開場就像是鏑鬼正一郎的葬禮。

「……這下子,鏑鬼正一郎完全死透了。」

冷子的內心所感無意間化成了喃喃自語。而可能是聽到了她的低喃,在她旁邊原本全神貫注看著遊行的一名三角臉洋裝老婦人,嚇了一跳似地突然回過頭來。冷子覺得莫名地尷尬,於是裝作若無其事地離開了老婦人身邊。

但是換了地方也一樣。映在冷子眼中的,並不是創造出精采傑作的鬼才畫家鏑鬼正一郎,而是讓曙光會稱霸畫壇的政客鏑鬼正一郎。只見他在諸多名人包圍下,露出滿足的笑容。

據說鏑鬼正一郎就任曙光會會長之後,曙光會畫展的參觀人數激增為五倍之多,而且事實,上,隨著曙光會的勢力成長,畫壇整體也開始有了活力。而可能是被這股風潮帶動,原本銷量不怎麼好的阿佐冷子評論集也受到了影響。眼前美術館前的廣場就有許多穿著以紅色為基調——也就是所謂「鏑鬼色系」打扮的醒目年輕人,甚至聚集了許多看起來與畫壇沒什麼關係的人。

「……中里拉拉也來了耶!啊,還有香嵐蘭子!」她聽見有人興奮地說道。

一定哪個愛湊熱鬧的閑人。比起看畫,這種人更熱中於尋找人氣歌手的身影。

「嗯,這兩位歌手本人都很漂亮呢,厄運。」

冷子往聲音方向看去,不禁有些意外。這段對話出自一對男女,兩人的穿著打扮都與鏑鬼色系扯不上邊。

被稱為「厄運」的男子膚色白皙,容貌俊秀,穿著傳統的深藍西裝,搭配領帶,整個人充滿一股不隨口談論人氣歌手的知性氛圍。

至於女方,年紀大了男方許多,個子壯碩,一身皮夾克搭牛仔褲,還戴著粗獷的眼鏡,踩著登山鞋。

真是令人摸不著頭腦的二人組。冷子心想,就是因為這樣,她才會打從心底覺得男人不能只看外表,即使乍看聰慧伶俐,通常只要聊個一、兩句就會露出馬腳。從二人組剛才的對話聽來,他們似乎並非衷心喜愛繪畫。

連這樣的人都會受到吸引而前來美術館,鏑鬼正一郎的本事的確高明。但相對地,冷子無法遏抑心中的落寞。鏑鬼現在如同機械般生產出來的畫作,全都只是看了順眼的玩意兒,一點也沒辦法打動人心,哪像他二十年前的作品,同樣是以紅色為基調,卻有著更為緊迫的震撼力,具有讓觀者陷入恐慌的激情。

「你是阿佐冷子吧?」

突然有人抓住冷子的肩膀,她回過頭去,眼前站著一名全身塗滿褐色顏料的印地安裝扮男子。

「我是。有什麼事嗎?」

「我讀了你在《藝術人間》的評論。」印第安人的氣息滿是酒臭味,「你竟然敢誹謗鏑鬼老師。」

阿佐露出微笑,她原本就不討厭這類爭論。「那不是誹謗或中傷,我只是正確地評價現在的鏑鬼正一郎罷了。」

「啰嗦!立刻叫雜誌撤回那篇報導,刊上道歉啟事!」

「如果我說不要呢?」

「那我就像這樣制裁你!」印第安人突然抓住冷子的衣襟,掐住她的喉嚨。

「你這個、野蠻人……不敢堂堂正正地……辯論……只會訴諸暴力……」呼吸逐漸變得困難,但她不能認輸,「你這個爛畫家的……走狗……」

就在她幾乎要失去神智的時候——

「喂,你這樣對女士太失禮了吧?」

這句話的內容很神氣,聲音卻是有氣無力。

「你說什麼?」印第安人放鬆了力道。

「……垃圾!」阿佐總算吐出最後一句辱罵。

挺身干預的是厄運,他的堂堂儀錶似乎讓印第安人一瞬間退縮,但印第安人很快就拱起肩來反駁:「你說這是女士?這種像火爆夜叉似的……」

「暴、暴力是不對的。」厄運的聲音在顏抖。仔細一看,方才和厄運同行的壯碩女人正盤著胳膊站在身後瞪著他,厄運似乎是被壯碩女人命令才插手此事。

「好,我就來陪你玩兩招吧。」印第安人轉向厄運說。

「不,我、我沒有說要奉陪啊。」厄運的臉色逐漸變得蒼白。

印第安人見狀,顯然覺得勝券在握,當場握緊拳頭擺好架勢。厄運也跟著脫下了西裝,交給壯碩女人,他似乎很習慣這種場面。這兩人會大幹一場嗎?冷子期待著,但下一瞬間,事情發展完全背叛她的期待。

勝負在第一拳便決定了。厄運的下巴吃上漂亮的一拳,整個人像根原木似地翻倒。

冷子使出全力尖叫。

看熱鬧的人群中冒出一名水戶黃門 裝扮的男子,倏地抓住印第安人的手臂。「夠了啦。今天就放過她吧。」水戶黃門說著把印第安人拖走了。

「阿佐冷子,你給我記著!」印第安人撂下狠話。

「竟然在女人面前夾著尾巴逃之夭夭!你這個蟑螂畫匠!」冷子吼回去。

仰躺在地的厄運像在翻身似地「啪」地轉身趴下,接著髙高翹起屁股,最後撐直雙手爬了起來。「老師,這樣就行了嗎?」厄運從胖女人手中接過西裝問道。

「還可以,可是最後爬起來的樣子太難看了吶,厄運。」

冷子不禁同情起下巴愈來愈腫的厄運,恭敬地向他道謝。

「別放心上。你這樣道謝,我們也很為難。對方明明就是被你的尖叫嚇跑的。」胖女人豪邁地說:「不過話說回來,男人怎麼都這麼窩囊呢?對吧,厄運?」說完便轉身大步走掉。

厄運小聲地說著類似「對不起」的話語,追上胖女人,兩人就這麼消失在人群中。

奇妙的二人組離去後,冷子回過神,悲傷情緒再度襲來。

其實冷子對鏑鬼正一郎的畫有著強烈的眷戀。她對鏑鬼的敬意,讓她有自信就算被鏑鬼的幾百個跟班一起圍攻,也絕對不會輸。

那已經是二十年前的事了。冷子當時還是個學畫的學生,但她忘不了鏑鬼正一郎以他特異的情感與技巧在畫壇登場時,帶給觀者的強烈印象。他當時的畫風已經以紅色為基調,每一幅畫都像暴風雨般激烈,如火焰般熱情,似漩渦般隱含著畏懼。冷子站在他的畫前,感覺到近乎恐怖的壓迫感,渾身雞皮搭瘩都起來了,好一陣子甚至忘了呼吸。

但是,鏑鬼開始受到世人矚目之後,畫風急速地改變。對於暗紅色的畏懼消失,對亮紅色的讚頌浮上表面,不久後,那種色調更是擴散成稀薄膚淺的裝飾。

現在的鏑鬼不僅出品畫框里的畫,他設計百貨公司的包裝紙、時裝秀、室內裝潢,甚至是文具用品,冷子覺得那不是對紅的探究,根本是紅色大甩賣,與砂糖水裡摻入一點濃縮液之後大量販賣的清涼飲料,銷售手法如出一轍。

但是,與鏑鬼明顯的空洞化呈反比,他的名利不斷地擴大,沒幾年時間,他就當上了曙光會會長,成為電視寵兒,躋身暢銷書作者,被拱為畫壇大老。

對於依舊記得二十年前感動的冷子來說,鏑鬼忘了過去的懾人旋律,淪為藝術商人一事,讓她萬分遺憾。而方才印地安人提到她發表在《藝術人間》的文章,內容就是她坦率抒發出的這些平素怨憤。

關於鏑鬼正一郎這號人物,還有許多地方值得評論。為此,冷子必須了解二十年前的鏑鬼為何開始以紅色為基調作畫,並深入他當時的心理狀態。冷子曾經當面訪問鏑鬼,但鏑鬼不願談起過往。他的成長環境不算優渥,冷子也能理解他厭惡回憶貧窮過往的心情,但為了了解鏑鬼這個人,她必須囊括那個時代才行——為了要了解現在這個追求虛名與金錢的好色平凡人,在二十年前的某個時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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