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雙頭章魚

事件的開端,是一張明信片。

輾轉送至《周刊人間》編輯部的這張明信片,埋沒在眾多書簡之中,差點被我遺漏,直接扔進「已處理」的紙箱中,然而它很僥倖地到了我的手上,這完全是偶然,如果它和一堆廣告郵件擺在一起,我一定看也不會看上一眼吧。

原本我在意的只是歌手中里拉拉的婚宴邀請函,但那張明信片不知怎的剛好粘在邀請函背面,對於這張礙事的明信片,我只是砸了個嘴之後便放到桌上,自顧自打開邀請函封口,讀了內容,將婚宴日期抄進記事本,而那張明信片就這麼被扔在一旁。

我在不經意間望向明信片上的收件人欄,發現上頭是幼稚的鉛筆字跡,漢字寫得很笨拙,但筆畫正確,令人頗有好感,我腦中不禁浮現一名小學生一面看著習字模板一面專心一意抄寫文字的情景。寄件人是住在北海道釧路的小學五年級少年,以下我將這名少年稱為M。M少年的來信內容如下:

這是我昨天碰到的事。我常常去一處叫霧升湖的湖邊釣魚,因為交通不便,湖邊總是空空蕩蕩的沒有遊客。我昨天也去釣魚了,結果下午四點左右,突然有一隻大章魚從湖裡冒出來,那隻章魚有兩顆頭,一隻腳就有一頭牛的軀幹那麼粗。我嚇了一大跳,當場跑走了,回去我把這件事告訴家人和朋友,可是沒人相信我,所以我決定寫信給《周刊人間》的叔叔您。我之所以會想要寫給《周刊人間》,是因為上星期我在責周刊上看到康尼馬拉湖怪獸的報導。

我說的都是真的。再見。

以上就是全文。

讀完之後,我忍不住沉吟起來。文章雖簡單,但是少年由於無法完整地表達出自己所體驗的現象是多麼地令人驚訝,其內心的焦急溢於字裡行間。我想,M少年所目擊的,恐怕是一種極其怪異的生物,目擊者肯定會訝異不已,但也正因如此,所以沒人願意相信少年所說的話吧。

我甫讀畢,立刻有了結論——少年說的一定是真的。寫下「我說的都是真的」這句話的當時,少年一定很想大聲吶喊,希望別人認同他所目擊的真實吧。我反覆讀著這句話,內心激動不已。

在《周刊人間》的特輯中撰寫康尼馬拉湖怪獸報導的,正是在下。

康尼馬拉湖是愛爾蘭西部一座全長不過八百公尺的小湖,但自古以來,有怪物接息其中的傳聞便不絕於耳。曾有學者多次組織探險隊前往調查,最近也才剛發表了照片,證明裡頭確實有巨大生物棲息。關於這件事,我就不在這裡重複,不過,連眾多學者以湖泊太小為根據、否定有怪獸存在的康尼馬拉湖,都發現了不可思議的生物,換句話說,類似的湖泊傳說和奇聞,在全世界到處都存在著。

因此M少年說他在霧並湖看到的雙頭章魚,必定也是其中之一。我將M少年的地址抄到記事本上,然後費了好一番工夫,才讓內心澎拜的情緒平靜下來。

我急忙前往資料室翻閱地圖,發現少年居住的地方,位於阿寒國立公園的西郊,不過地圖上卻不見霧升湖的名字。一座地圖上不存在的湖泊,更是激起了我的想像。我在心中反覆告戒自己:我不相信任何沒有實證的事物,也不否定未被證明的任何事物,這是我向來秉持的主義。

當天我便決定前往會見M少年,立刻離開了東京。

龜澤均寫到這裡,放下筆來,點上煙。

他重讀一遍,覺得文章有些生硬老套,但他不打算重寫。這陣子他剛好在重讀古典文學,似乎對寫文章造成了一些影響。

要是在平常,黃戶總編一定會命令他重寫,可是現在沒那閑工夫,因為今晚要是沒傳真發稿給印刷廠,這篇文章就趕不上獨家消息了。印刷廠現在應該正為了重新排版而忙得人仰馬翻吧,由於本期周刊出現一大段缺稿的空白,於是決定臨時填進龜澤的稿子,他自己是覺得無所謂,黃戶應該也不至於在這當頭啰嗦什麼。

但這位黃戶總編,一開始是反對這場採訪的。

「你說蒜頭章魚,是當地的特產料理嗎?」黃戶說。

「不是蒜頭,是雙頭,兩顆頭的雙頭。」

「哦?以前有過暹羅雙胞胎呢,那麼這回是暹羅章魚嘍?」

「唔,算是吧。」

「腳有幾條?」

「細節我還不確定,不過光是頭部被目擊到就夠驚人了,不是嗎?」

「可是目擊者只有那個小孩子吧?」

「總編,請您認真看看這張明信片,您沒聽見那真切的吶喊嗎?」

「在我聽來只像是吹牛皮的聲響。再說,我壓根不覺得連地圖上都沒記載的小湖泊裡頭會住著那種生物。」

「那可是章魚呢,章魚只要吃自己的腳就能活下去耶。」

「你是想說到了春天就會冒出新芽來嗎?」

「如果您不出採訪費,我就算自掏腰包也要去釧路。」

「何必連你都把嘴巴噘得跟章魚一樣呢?」黃戶急匆匆地抽著煙,把煙蒂摁熄在煙灰缸里,「先前不是發生過一名目擊幽浮的少年把大家耍得團團轉的事件嗎?我覺得這個叫鈴木正麻呂的小孩子也是那一路的。」

「要是沒找到大章魚,我就買北海道的烤章魚回來給您當伴手禮。」龜澤意氣用事地說:「所以在我交稿之前,請您做好刊出日本怪獸特輯的準備吧。」

九月的釧路,只殘留些許秋意。龜澤出了機場,很快地攔到計程車,往市郊前進。

他的朋友住在一處叫做寄呂的小鎮,這位友人從東京的大學畢業後,做了一陣子出版相關工作,卻在兩年前回到了故鄉寄呂,聽說原因是失戀。從這個人一板一眼的個性看來,流言應該有一定程度的真實性,但龜澤不清楚詳情,換句話說,他們兩個只是普通交情的酒肉朋友。

龜澤事先打電話通知了這位朋友——小村井晉一,說自己要過去釧路,因此小村井前來寄呂車站接他。眼前的小村井,比起在東京的時候曬得更黑,變得更瘦了。龜澤立刻告訴他鈴木正麻呂少年的事。

「你還是老樣子,好奇心旺盛呀。」小村井笑道:「不過我很羨慕你這點。回來這裡以後,我也漸漸認清自己了,今後我想朝自己想走的路前進。」

小村井的夢想是經營牧場,他說他這陣子正在釧路四處走訪。當他看到正麻呂的明信片上的住址後,有些納悶地說了:「留尻這個地方距離寄呂要四小時車程,而霧升湖離留尻不遠,只不過位在原生林裡面,車子開不進去,我想可能沒辦法當天來回哦。」

「得露宿郊外嗎?」

「那倒是不用,留尻車站附近有間小學分校,用不著露宿。」

「從地址來看,搞不好就是正麻呂所上的小學。好,那我們先去那所學校打聽打聽,之後再去湖泊吧。」

「我也是這麼打算。」

老實人小村井背著的是一個大背包,而龜澤的小皮包里只裝了相機和稿紙。

兩人從寄呂車站前往留尻。

龜澤先前只是由於情勢所逼,才對黃戶總編說了那些話,但其實他也不是百分之百相信鈴木正麻呂所言,只覺得真假機會各半。不過現在坐在單線電車裡,隨車搖晃著穿過山間,一邊感受著深邃山谷的原始氣息,龜澤逐漸傾向相信雙頭大章魚很可能真的存在了。

留尻是個無人車站。小村井攤開地圖尋找小學分校。

這間分校位於森林深處,竄過森林吹來的風很冷,但陽光依舊強烈,趕起路來,還是教人走得汗流浹背。

就在森林略為開展,眼前出現一棟小建築物時——

突然有什麼東西飛來,打中小村井的背包,「啪」地在背包上頭開了個小洞,緊接著是幾道銳利的爆炸聲打破了寂靜的空氣。

龜澤和小村井大驚失色,趴倒在地。

「是槍嗎?」

兩人窺望遠方,傳來孩子們的叫喊,似乎有好幾個人一邊尖叫一邊亂跑。

然後是大人的聲音加入其中,孩子們逐漸安靜下來。但即使騷動似乎平息了,龜澤和小村井依然不敢冒然站起身。

這棟校舍是木造平房,外牆的白漆處處剝落,狹小的校園裡設有山羊和兔子的欄舍。龜澤和小村井看到約十五名學生乖乖排成一列,接著一名應該是老師的中年男子將學生依序趕進校舍里去。

待所有學生都進入校舍後,男子望向龜澤和小村井,手上卻拿著一把黑得發亮的手槍。

「這所學校用手槍上課嗎?」站得遠遠的龜澤問道。

「……不不,沒這回事。」男子連忙將手槍塞進口袋,身穿的老舊西裝立刻沉沉地垂下一邊。

龜澤和小村井鬆了口氣,走近男子。

「是我的疏忽,明明之前已經好好告誡過那孩子了……」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小村井問。

「有個學生從我房間偷了手槍,我沒想到他竟然會開槍。」男子似乎還驚魂甫定。

「差點就害我沒命了呢,您看看這個。」小村井出示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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