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牙痛的回憶

……牙齒好痛。

能把個鐵漢子折騰得滿地打滾的就是蛀牙了。——好像曾在哪兒聽過這句話,可是井伊和行現在牙齒痛得無法集中精神去回想。

他昨晚幾乎沒睡。

白天的疼痛似乎被忙碌給分散了注意力,但等到晚餐酒的醉意一清醒,就真的痛了起來,上了床後,疼痛更是佔據所有的感覺。他昏昏沉沉地打盹,夢見自己在吃蟹肉料理,螃蟹卻突然在嘴裡抓狂,螯剌進他的臼齒,嚇得他猛然驚醒。然後他迷迷糊糊地昏睡過去,又夢到一名被逼到絕路的歹徒朝他開槍,子彈擊中他的左臉,射進了臼齒。

之後的細節他不記得了,只知道整個晚上每當他試著入睡,疼痛就會化為惡夢,結果他直到早上都無法闔眼。天亮後,他渾身無力地爬下床,去到洗手間往鏡中一看,發現自己不僅整張臉浮腫,左下巴也完全鼓起來了,一摸還熱熱燙燙的。他戰戰兢兢地張開嘴巴,但由於張大嘴會痛得更厲害,他只敢輕輕地張開一些,輕撫似地刷牙。就在這時,輝里子的臉出現在鏡中。

「親愛的,你夠了哦。」

「嗚……」連說話都難受。

「拖到最後,下巴會爛掉哦。沒了下巴你要怎麼辦?連上吊都沒辦法耶。」

「我知道……」

會拖成這樣,全是他自己的錯,這一點他比誰都明白。

去年秋天,他吃著石烤番薯,番薯里突然跑出一顆又沉又硬的東西,要是一個不留神就咬下去了。井伊用舌頭把它頂出來。

「你要小心點吃哦,我剛剛差點吃到烤番薯用的小石子。」

但是烤番薯用的石子,似乎不至於像這個小東西一樣又丑又臟。

「哎呀,討厭啦。」輝里子看了看說:「那不是石頭,是你的牙齒啦。」

「牙齒?」

井伊把那東西捏起來一看,發現是原本填在臼齒蛀牙洞里的汞合金填充物,不曉得為什麼掉下來了。他悄悄以舌頭探査,碰到了臼齒的洞。

一陣寒意竄過井伊的背脊,他想起當初補好這顆牙之前的種種騷動。

那是十年前的事了。

井伊身高一百七十三公分,體重七十五公斤,柔道四段,即使喝上一升酒也面不改色。幾乎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他,卻有個弱點——針筒和牙醫診所的牙鑽。他光是看到針筒就會貧血發作,牙鑽更是完全無法招架,即便只是路過牙醫診所前方,一想到裡頭的牙鑽正在唧唧作響,他就會心跳加劇。

當時有一種叫做「紫龍丸」的中藥丸,井伊不曉得是從哪兒聽來的,只要把藥丸塞進蛀牙洞里就能減緩牙疼。雖然這個方法會讓整個口腔變得苦苦的,不過至少能夠暫時解除疼痛。

疼痛一消失,就忘了蛀牙這回事;一痛起來,就使用紫龍丸。井伊就這樣一再反覆,最後終於連紫龍丸也不管用了。他含了整口紫龍丸,依然毫無效果。

井伊痛得再也無法忍耐,於是懷著赴死的決心,前往警察醫院的牙科接受診療。

牙醫師是個四十多歲、身強力壯的男士,他以鑷子夾出塞在牙齒間的紫龍丸,納悶地問:「這是啥呀?」

「是紫龍丸。中藥的止痛劑。」

「哦,想不到紫龍丸還可以止痛啊。」

回到家,井伊查看藥瓶標籤上的小字,才發現原來紫龍丸是治療月經不順的婦女葯。

牙醫開的葯確實比紫龍丸管用多了,井伊覺得暢快,持續回診,但在不曉得第幾次坐上診療椅的時候,旋轉的牙鑽突然刺進他的蛀牙里,他登時昏了過去。

「看看你這是什麼德行?連幼兒園小朋友都比你勇敢。」醫生不容分說,把井伊綁在診療椅上,「這把是最新型的空氣渦輪牙鑽手機,轉速每分鐘高達三十萬次,鑽磨功率非常優秀。」就算向他說明機械性能也毫無幫助,牙鑽一轉,井伊的腦袋也跟著天旋地轉。恢複神智時,治療已經結束了。

這顆臼齒就是在那樣的慘痛經驗下補好的,他可不想再嘗到那樣的苦頭了。

他對著鏡子張開嘴巴,左邊的臼齒開了個大洞,還留著烤番薯的渣滓。他試著把汞合金填充物塞回去,雖然有點不牢固,但勉強可以咬東西。井伊決定就這麼把它輕輕擱著,不去碰它。

一天晚上,他夢見蟑螂爬進他的嘴裡。他嚇了一跳,吐出嘴裡的東西,原來是填充物,牙齒好像也愈來愈鬆了。

然後是那一年的尾牙。

他真不該喝醉酒的,更不該塞了滿嘴的南瓜朝著天花板哈哈大笑。當他咽下南瓜時,突然感到臼齒一陣發涼,他伸舌去碰,卻找不到那塊填充物。同事見井伊一臉蒼白,都為他擔心,但他沒有多做解釋。

「明天就會出來了啦。」輝里子說。

「當然會出來啊,牙齒填充物留在胃袋裡是要幹嘛。」

「你要找的是你自己掉的東西,我又沒意見,只是一想到你找那東西的畫面,就忍不住同情……」

「我自己的事我自己處理。」

「洗乾淨的話,應該還能繼續塞回去用吧?雖然一開始可能會有點臭啦。」

「看我倒霉,你就這麼高興嗎?」

「我說這話是為你好,就叫你快點去看牙醫啊。」

後來井伊沒有去找出填充物,也沒去看牙醫,幸虧牙也不疼了,他就讓臼齒空個大洞沒去理會。

後來過了將近一年,那顆牙又隠隠作痛起來。

他覺得該來的終於來了。

「那個可惡的補牙匠。」井伊煩躁不已,「技術那麼爛,補個牙竟然兩三下就掉了。」

「可是它也撐了十年吧?」輝里子說。

「我的刮鬍刀可是撐了二十年以上。」

「怎麼能跟刮鬍刀相提並論呢?」

「有沒有紫龍丸?」

「這年頭已經沒有那種葯了。」

「唔、唔……」

「哎呀,看你冒冷汗冒成這樣,簡直像只杵在鏡子前的蟾蜍。」

「啊!……我想起來了!是賣蟾蜍油的郎中的口白!」

「什麼東西?」

「『能把個鐵漢子折騰得滿地打滾的就是蛀牙』……然後怎樣去了?對對對,『紙上一抹,洞里一塞,嘴巴一閉,發個燒,流口水,牙痛跟著去……』喂,老婆!蟾蜍油,快去買蟾蜍油!」

「寄席 有在賣嗎?」

「你根本沒認真聽人家講話嘛。說起來,我就是跟你在一起以後,牙齒才開始痛的。」井伊遷怒道。

「我哪裡不好了?」

「名字不好!老公牙痛得要命,你還叫做輝里子 ,這算什麼嘛!」

「……你要這麼說,你們捜査課的主任不是姓板谷嗎? 你敢去跟主任抗議嗎?」

這位輝里子口中的板谷警部,一看到前來上班的井伊帶著那腫脹的下巴,露出一臉同情,卻有三分之一的面部表情像是在笑。

「井伊,你好像有點發燒呢。」板谷說。

「……是有一點。」

「去醫院吧。」

「可是工作……」

「目前沒有趕著要辦的工作吧?再說萬一你得了重病,長期休假,課里才更傷腦筋呢。」

「但是……」

「我幫你打電話給嫂夫人,自己一個人上醫院很不安吧?」

眼廣告牌谷就要拿起話筒,井伊慌了起來,「請等一下,不過是看個牙醫,我可以自己去的。」

警察醫院的牙醫師和十年前是同一個人,卻瘦得幾乎認不出來,而且相當蒼老,原本漆黑的頭髮也全白了。

醫師檢視著井伊的牙齒說:「哦哦……拖了相當久呢,這已經沒救了。」

「沒救了?意思是……?」

「得拔掉裝假牙才行。」

「要拔……牙嗎?」

「現在的機械比從前進步很多,很簡單的。打針之後把牙根鑽成兩半,逐一拔掉就……咦,你怎麼了?」

井伊眼前一片花白,他好像貧血了。

醫師看看了病歷,又看了看井伊的口腔。

「啊,原來是你啊……」他感慨良深地說:「其實啊,你這樣的病患算是空前絕後呢。之前補的填充物怎麼了?」

「……不見了。」

「是喔,真可惜,那可是藝術傑作呀,當時我也還年輕呢。」醫師拿下口罩,盤起胳膊,「可是現在我已經沒有十年前的體力了。好,就這麼辦吧。東歐醫科牙科大學的牙醫系附屬醫院有許多我的晚輩,我幫你寫封介紹信,你就去那裡拔牙吧,後續治療再回來我這裡,我先開個抑制化膿葯給你。」

井伊在警察醫院看診一、兩個星期後,腫脹和疼痛全消了。治療最後一天,醫師拿了封介紹信給他。

「我已經先打電話關照過了,初診時間是十二月四日上午十點,對方會等你過去。那邊沒有提供給門診病患的停車場,別開車去哦。」

預約看診前一天的黃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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