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 病人與刀刃

腳步聲沉重且間隔短暫,一定是陽里護士。

磯明迅速闔上手上的校樣,擺到床旁桌上。他現在是住院休養之身,為了不被護士識破自己正在偷偷工作,他抓起桌上的蘋果,拿起水果刀。

房門打開,隨著李斯特《愛之夢第三號》 的降A大調旋律,陽里護士進到病房來。她個子高大,五官端正,卻總是脂粉不施,緊繃著肩昂首闊步。每當陽里大聲嚷嚷,磯明都不禁替她感到惋惜。她要是有那麼一絲女人味,應該就不至於年過三十了還雲英未嫁吧。

陽里瞪了一眼校樣,接著望向磯明的手邊。「你那是在削皮嗎?還是在刨皮?」

「看起來也像是在雕皮吧。」

他那副削蘋果的模樣,一看就知道是倉促間做個樣子給護士看的。這把刀非常鋒利,是朋友從美國帶回來的禮物,柄上有刻有鷲的圖案,聽說當地人都拿這種刀子劈開硬邦邦的堅果。

「你最好多運動運動,復原得有點慢呢。何況今天外頭很暖和,綠意也特別濃哦。」

「是的,我知道了。」

幫磯明動手術的主治醫師井池也說過一樣的話,陽里護士完完全全貫徹著井池醫師的那一套理念。這家盛榮堂醫院很注重病人愈後的復健,十樓屋頂設有庭院提供患者使用,復健訓練用的固定式腳踏車與平行桿等設備也十分完善。

不過磯明絲毫不想上去庭院曬太陽遛達,他的工作忙到就算分身成三個自己都不夠用了。之前聽到要動手術,他沮喪得彷佛被宣判死刑似的。

幸好手術進行得很順利,昨天獲准下床了,雖然腳步蹣跚,但已經能夠在病房裡行走了。一旦能走動,他就無法靜靜待著,立刻撥電話回公司叫員工送校樣來。

陽里草草地量了一下磯明的脈搏和體溫。

「我快要可以出院了吧?」磯明問正在填寫病歷的陽里。

「還不行吧。這病很棘手的。」陽裡頭也沒抬地答道。

「我是很希望這星期就能出院啊。」

「……我會問問井池醫師。」

「麻煩你了。」

陽里抬起臉,視線似乎輕輕掃過隔壁的空病床。

磯明心想,要趕在這星期出院可能有點困難。人家醫院也是做生意的,總不希望病床空太久。

磯明住的是雙人房,隔壁床的男病患出院後,那張床空了整整一星期。

曾經同房兩天的男病患名叫堤俊夫,四十歲前後,瘦得像皮包骨,住院動了胃部切除手術。他遞給磯明的名片上寫著「堤經濟出版社」,還對磯明說什麼「同業相憐」,嘻皮笑臉的,但磯明根本沒聽過這家出版社,而且堤那副德行,一點兒也不像出版人,磯明在猜他一定是假出版社之名的職業股東。堤的手術也是由井池醫師執刀。

要討井池信徒的歡心,最好的方法就是吹捧井池吧。

「井池醫師總是很忙喔。」磯明說。

但沒什麼效果。

「醫師等一下還有手術。」陽里只是冷冷地回道,又瞥了校樣一眼之後,帶著一臉輕蔑,綳著肩離開病房了。

她是覺得動完手術、連休養的時間也沒有,就被工作追著跑的男人很沒出息嗎?管他的,等陽里的身影消失後,磯明扔下蘋果和刀子,又將校樣攤開在毯子上。

青蘭社是一家專營個人出版的小公司,規模雖小,經營卻十分踏實,在業界信譽頗佳。磯明手上這份校樣是一位風水師的傳家本,書名叫《三易的發祥》,內容是關於中國的夏之連山、殷之歸藏、周之周易三種易法的研究。校樣已經捺下「校對完畢」的印章,但作者要求甚嚴,強調原文使用的都是舊式假名文字,所以他堅持鉛字版也要依循原稿使用舊字體,還說他要親自校閱過一遍。

磯明不經意地望向開頭扉頁,就在這時,印刷的鉛字彷佛躍上紙面,磯明一瞬間還以為自己眼花了。

因為,扉頁標題竟然印著《三男的發情》。

自己已經看過這本書的扉頁多少遍了?先入之見實在可怕,他壓根沒想過,蓋了「校對完畢」的扉頁竟然會有誤植。

而且好死不死,《三易的發祥》竟然變成《三男的發情》!

他終於了解陽里方才的眼神為何如此不屑了,她一定是看到了扉頁上的鉛字,把磯明當成了色情出版社的總編。

真該慶幸手術之後恢複良好,他才有精神想拿起校樣再看一遍。一想到要是就這麼發印,成書送到作者手中,磯明就禁不住一陣戰慄。比起損失,他更怕作者大發雷霆。經過那麼多人的層層檢査,卻沒人發現誤植,實在教人難以置信,但現實中的確發生了這起失誤,一定是因為惡魔真的存在,而這正是惡魔的惡作劇。

磯明一把抓了零錢便跳下病床,右大腿的傷口陣陣作痛,但現在事態緊急,分秒必爭。磯明套上拖鞋,啪噠啪噠地跑過走廊。

陽里正在前方走著,磯明沒理會,拖著腿一跛一跛地趕過她。

「磯明先生?你還不可以跑啊!」陽里大吃一驚喊道。

樓梯旁有公共電話,占著電話的是一名三角臉、身穿洋裝的小個子老婦人,頻頻探看著零錢包找硬幣,但磯明的零錢就握在手上,他立刻對老婦人說:「不好意思,我有急事,請讓我先打……」接著搶先老婦人一步將零錢投進電話里。

「我也有急事……老頭子他……」老婦人持續糾纏著。

但磯明不予理會,兀自撥起號碼盤,「青蘭社嗎?是我。」

「您打錯了。」悅耳的女聲響起,「這裡是花之湯賓館。」

「啊,抱歉……」

竟然連自己公司的電話都撥錯,真的太慌亂了。磯明再次慎重無比地撥了號,一邊嘀咕著:「三男的發情、賓館……可惡。」

老婦人登時離去,磯明自言自語的內容好像惹得人家不舒服了。

熟悉的員工聲音響起:「青蘭社,您好。」

「喂……是我。」

「啊,是總編啊。您恢複得還好嗎?」

「好個頭啦!我血壓都快破表了。那本《三易的發祥》,現在進行到哪裡了?」

「請放心,應該已經進廠印刷了。」

「照著之前那份校樣嗎?」

「當然了。」

「混蛋!叫印刷廠停機!馬上給我停下來!」

「發生什麼事了?」

「扉頁!你自己看看扉頁!」

話筒的另一頭陷入沉默。

一會兒之後,傳來驚人的喧鬧聲。

「總編,您還在愣在那兒做什麼?愈不快點掛電話,我怎麼聯絡印刷廠?」

「喂,封面也檢査了嗎?」

「就說我正急著處理嘛!」對方「鏘」地掛了電話。

太久沒奔跑了,膝蓋抖個不停,心臓也跳得厲害。磯明渾身虛脫,坐到走廊長椅上。這對身體不好……實在太不好了。

「你到底是怎麼搞的?」陽里護士來到身旁。

「沒事,已經解決了。我不會再這麼亂來了……」

陽里一臉狐疑望著氣喘如牛的磯明。

走廊另一端,一名瘦削男子慢吞吞地踱了過來,他看到陽里,露出別具深意的笑容問道:「哈啰,井池醫師呢?」是先前同病房的堤。

「醫師正在看診。」

「也對,來醫院見醫師,要照順序來嘛。」

陽里沒應聲,綳著肩膀離開了。

堤在磯明旁邊坐下,他穿著淺藍色運動衫和深藍色長褲,臉色看起來不太好,是因為上衣顏色太明亮了嗎?

「陽里護士啊,很迷井池醫師的。」

「……你知道得真清楚。」

「只要住院一陣子,就看得出很多事啦。你的手術結束了嗎?」

「嗯,托你的福,很順利。」

「那真是太好了,井池醫師的治療非常仔細吧?」

「嗯,聽說我這是罕見疾病,所以醫師尤其慎重吧。你呢?後來恢複得怎麼樣?」

「我呀,順利得不得了呢,剛好趁機休養一番嘍。」

「唉,我可是又窮又忙啊,住院也得工作,真吃不消。」

「哦,?所以剛才的電話也是處理公事嘍?真是太辛苦了。哪像我,多虧了住院,反而荷包滿滿的吶。」堤又是那副別具深意的笑容。

磯明再次打量堤,但他的打扮看上去實在不像有錢人。

堤緩緩從長椅站起來,「好像還得等上一陣子才見得到井池醫師,我去屋頂散個步好了。要不要一起去?」

被這麼一邀,磯明也想散步了。賞賞花朵,或許能降點血壓,心情也會平靜下來。

兩人一道朝電梯方向走去,才剛彎過走廊,視野突然整個一亮。

走廊上撒了一地的紅玫瑰,花海中央,陽里和一名年輕男子正努力地撿拾花朵。有些玫瑰被壓扁了,先前肯定有人一屁股坐到上頭吧。而不知為何,陽裏手上的一大束玫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