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 三郎町路上

遠方傳來鈴蟲的鳴叫。空氣清爽,十分舒暢。身子輕飄飄的,在天空自由地翱翔。鈴蟲鳴叫不休。

鳴叫聲突然拔尖,變得極端刺耳。在響子腦中的世界裡,鈴蟲圓圓的軀幹多出了兩條腿。響子察覺那東西不是鈴蟲而是鬧鐘,就在這一瞬間,她的身體變得如千斤重,無法繼續在天空飛翔了。

響子伸手摸索枕邊,按下鬧鐘開關,但鈴聲仍響個不停。原來在響的不是鬧鐘,而是電話。響子望向窗帘,天還沒全亮。看看時鐘,正好六點。她不曉得誰會在這個時間打電話來,想必是打錯電話的。響子再度蒙上被子,電話卻不肯罷休地吵個不停。

實在是沒辦法入睡,響子「嘖」了一聲,下床拿起書桌上的話筒。她滿肚子火,不想吭聲,只是把話筒按在耳上。

「喂……?」話筒另一頭傳來陌生的中年男子聲音。

「你打錯電話了。這裡是朝日家。」

響子正要掛電話,對方連忙阻止,「請等一下,您是朝日響子博士吧?」

「是的……」聽到對方說出她的全名,正打算掛上話筒的響子停下了手。

「抱歉一早打電話打擾您。我是警視廳捜査課的刑警,敝姓角山。」

「警視廳……?」

「是的。事情是這樣的,昨晚發生了案件,由我負責偵辦。請問老師您昨晚是搭乘計程車返家的吧?」

「是的。」

「和一名年輕男子一道嗎?」

「是的……」響子逐漸回想起昨晚的行程。

「其實呢,就在老師下車之後,那輛計程車遇上了一些事……不是交通事故,而是超乎理解範圍的怪事,所以我想請教老師幾個問題,不知道方不方便現在過去呢?不好意思,因為事態非常緊急。」

「……看來我是不能說不吧。」

「非常感謝老師的配合。那麼我大約三十分鐘後抵達府上,再麻煩您了。」

自稱角山的男子掛了電話。

響子的睡意逐漸退去。昨天上床時是半夜兩點,她睡了四個小時。四小時的睡眠時間對她來說並不算短。

響子在書房的大書桌前坐下,點上煙,桌上散置著書籍和標本。她費盡心血寫下的論文,只差最後一點就要完成了。

「不過話說回來……」響子心想,警視廳的角山說有問題想請教,但她不認為是「那件事」驚動了警視廳。警方也打算偵訊與她一起搭計程車的年輕男子嗎?

響子摁熄香煙,換上家居服,推開客廳門。

客廳沙發上,一名年輕男子倒頭沉睡,修長的手腳散漫地癱垂著,睡臉倒是不差,看上去宛如專註冥想的佛像。

響子心頭一熱,不由得臉紅了,她想起了十年前的男友。心愛男人的睡臉實在太可怕了,有一次,響子被他的呻吟給吵醒,無意間看到他的睡臉——齜牙咧嘴,翻著白眼。響子被嚇醒的同時,也從愛河中清醒了過來。那之後,她一直自認已經醒悟到男人都是一個樣,但現在,面對這名男子的睡臉,她發現自己的信念動搖了。

響子出聲喚他,男子依舊沉睡。響子輕輕搭上男子的肩膀搖晃,男子開始嘟嚷著什麼。

「呀……」響子喚道。

男子突然翻起白眼,接著「哇」地叫了一聲,跳起來說:「請……請饒了我!」男子癱坐在地,一臉驚恐地看著響子。

響子看到男子這副模樣,頓時放下心來。自己一直以來的信念果然是正確的。「怎麼,你做夢了嗎?」

男子不停地揉眼睛,「哎呀,原來是夢。幸好是夢。」

「做惡夢了?」

「是、是的。我夢見我被抓住,硬被拱上去當某個國家的王子。」

這個人連做的夢都這麼可笑。不過,清醒時的他,就算說是個王子也不誇張。男子長相英俊,外表秀麗得教人難以直視,這一點莫名地讓響子不爽。

「不過,你的夢境可能有一半成真了,等一下警察就要來了哦。」

「警察?可是警察不是來抓我的吧。我昨晚把雨傘忘在計程車上,他們應該是拿傘來還我的。」

這傢伙還真是徹底的樂天派。

「警察哪有那麼好心。我看八成是為了那件事。」

「那件事……」男子正經地聆聽著,忽地臉上血色全失,「所、所以我一開始就說不要了……您說警察要來,是刑警對吧?」

「對方說是警視廳捜査課的,應該是吧。」

「這、這下糟了,萬一那件事傳進警方耳里,大姊頭,我們該怎麼辦?」

響子板起臉來。瞧他一聽見警察就慌成這樣,實在很可疑。

說到底,一開始讓這個人加入調査隊就是個錯誤。不知為何,男子給她的第一印象和現在的模樣天差地別。

男子說他是學術攝影專家,名叫亞愛一郎。

「呀?」響子反問。

亞愛一郎裝模作樣地答道:「無心之惡——亞。」

響子當下佩服不已。「惡」字去掉心部就是「亞」,這回答非常機伶風趣,將他那雙知性的瞳眸襯托得更為出色。

響子調査隊主要的工作,是研究葫蘆蜘蛛 的飛行形態等等。出發前往田野調査當天,響子一身皮夾克搭牛仔褲,戴著粗獷的眼鏡,蹬著登山鞋,背著沉重的背包,抱了個巨大的標本採集箱。同行的山根教授也是一樣打扮。

但一看到現身的亞愛一郎,響子忍不住頭痛起來。

亞愛一郎穿著薄料灰色條紋西裝,系著深藍色細點領帶,穿著漿過的襯衫,行李只有一隻黑色小皮包,一副要去蜜月旅行的打扮。

響子擔心地問了:「你應該拍過很多蜘蛛吧?」

「是,我拍雲的資歷已經很久了,還出過一本叫做《雲之瀑》的攝影集。」 亞愛一郎答道。

「達爾文曾在船上觀測到飛行蜘蛛如雨點般傾注于海面,你拍到的是那幅景象嗎?」

「應該是吧,那真是一片精採的雲。」

「我們這次調査的頭號目標是葫蘆蜘蛛哦。」

「不曉得能不能幸運碰見呢。」

「我也這麼祈禱著。」

「說到葫蘆雲,以前我也拍到過哦。」

「哦……?你拍到它們在空中的模樣嗎?」

「當然是在空中了。」

「你為什麼不早說?請務必讓我看看你拍的照片。」

「那是我個人引以為傲的一張作品,下次一定拿給您看。」說著,亞不知為何抬頭望向天空。

這樣的亞進入深山後,看見響子「嗚」的一聲用力搬起大石頭,從底下趕出無數的蜘蛛時,竟然「噫」地大聲怪叫,嚇軟了腿。

「你到底是怎麼搞的?」響子吼道。

「原來……老師說的是蜘蛛……」

「要不然你說的是什麼?」

「我說的是天上的雲。」亞愛一郎張開雙手做出在天空飛翔的姿勢。

「你沒拍過昆蟲嗎?」

「有的,我曾經拍攝過埋葬蟲。請放心。」

即使亞這麼說,響子一時之間還是無法放下心來。

姑且不論亞負責的攝影部分成績如何,這次的田野調查獲得了不小的成果。受到晚秋的晴朗天氣眷顧,他們有幸觀察到了葫蘆蜘蛛和魚鱗蜘蛛飛翔的瞬間。

然後昨晚十二點半,調査隊回到了東京車站,與山根教授道別。響子的行李比出發時多了許多,她將一半的行李交給亞提,兩人上了計程車。

「沒想到那位計程車司機記得我們。」響子說。

「可是細究起來,是那個司機不好啊。」

亞愛一郎說的沒錯:那位計程車司機是個讓人不太舒服的傢伙,叼著煙開車,還大聲開著收音機聽歌謠曲。

「麻煩到推剪町……」

告訴他目的地,他也不應聲。這天是星期日,夜晚的路上不見人影,司機一副理所當然的態度,無視於交通號誌,橫衝直撞地飛馳。

這樣下去很可能會出車禍,於是響子心生一計,她以司機勉強聽得到的音量對亞低喃道:「……還有氣吧?」

亞愛一郎一開始不懂響子的意思,響子朝著裝有昆蟲的標本箱使了個眼色,亞立刻明白了。

「請不必擔心。」亞愛一郎裝出兇惡的低沉聲調回道:「下的藥量剛剛好,應該還沒斷氣。」亞愛一郎當場配合了起來。

響子此時才知道,亞這個人一得意起來就會忘了分寸。

「回家之後,就要狠狠地刺穿它。」

司機的耳朵動了動,他聽見兩人的對話了。

「要是弄掉頭跟手腳就糟了。」

「包在我身上啦,阿響大姊頭。」

聽到這兒,響子不禁愕然,話也接不下去了。亞似乎很中意「阿響大姊頭」這個稱呼,開始煩人地「大姊頭」、「大姊頭」地亂叫。

計程車司機也安靜了下來,車子在推剪町的響子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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