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 四巨頭對決

「鈴木主任……?」

鈴木正要走出梅津警署玄關,錯身而過的女警喊了他。回頭一看,是高橋巡査部長,她那雙出名的美麗眼睛瞪得老大。

「喔,一陣子沒見了。你最近好嗎?」

高橋巡査一臉難以置信的神情,將鈴木從頭到腳細細打量了一遍。鈴木今天來這一趟,不止高橋對他露出這種表情,全刑事課從前在他手下工作的部屬,都是如此。

不過女性部屬當中,出聲叫他的,高橋巡査還是第一個。鈴木很期待她的反應。

「……我都認不出來了,主任您完全變了個人呢。」

「是變好還是變壞?」鈴木努力露出和藹的笑容。

「好像……年輕了十歲呢……」

鈴木大為滿足,他還聽出了高橋巡査話語里的親密語氣。

鈴木仍在署里時,綽號叫「鬼鈴木」。當然不是取他像魔鬼般勇猛的意思,而是暗指他外表像個邋遢鬼。幾乎沒有女部屬會主動對「鬼鈴木」開口說話,就算有,內容也僅限於公事。

「請問您恢複年輕的秘訣是什麼呢?」

被這麼稱讚,鈴木也不禁害羞了起來,摸了摸濃密的頭髮說:「我想……大概是回歸了真實的自我吧。」

像這種過去打死說不出口的話,現在的他卻能夠輕易說出。

「我還以為鬼鈴木刑警的生活少了工作,會整個人失魂落魄呢。」

「剛開始真的是那樣啊,我可是花了整整一年才拿掉了鬼面具的。」

「看樣子主任每天都過得很悠閑喔。」

「自在、充實,又有閒情逸緻。雖然還是一樣窮,我已經不再忙碌奔波了。改天要不要一起去看電影?」

看得出高橋巡查的眼角一瞬間羞紅了。

鈴木記得幾年前,自己曾說過一樣的話,當然他不是認真的。因為不是認真的,當時高橋巡查的回答是:「主任,您今晚要出席神社活動,忙得很吧?」

鬼鈴木才想起那天是節分 ,不甘心極了。

但他現在是認真的。因為是認真的,高橋巡査答道:「比起看電影,我更想和主任您好好地聊上一回。」

走出警署大門,鈴木暢快地呼吸著外頭的空氣。梅雨過去,綠意更加鮮濃,大馬路的盡頭蹲踞著一座渾圓山頭,天空清明,遠方的裊裊氤氳都看得一清二楚。再過不久就是溫泉街最熱鬧的季節了,依照往例,署里也將忙碌起來。不過現在的鈴木大可悠閑地欣賞景色,大啖美食,連冬季尚遠一事對他來說,都能感受到一絲幸福。

如今回想起來,他覺得自己彷佛度過了好長好長的一段冬天,因此,突然得以擁抱春暖花開,一開始只是讓他困惑不已。

去年這個時候的自己,是什麼模樣呢?簡直就像身處地獄,高橋巡査所說的「失魂落魄」還不足以形容。

鈴木剛退休時,每天一早都無法自制地穿上從前上班時穿的皺巴巴西裝,和平日一樣要妻子準備便當讓他帶出門去。然而去到外頭,他也沒個目的地,只是急躁地在市街徘徊,在公園吃掉便當。到了黃昏,便眺望警署大樓。因為不想碰到認識的人,他只能遠遠地觀看。

回到家,妻子已將洗澡水準備好,晚餐也煮好了,但鈴木看到這些,只覺得莫名地憤怒;要是連續幾天都沒有電話打來找他,他內心的焦躁便急遽上升。

梅津署的轄區內有條溫泉街,平常很少碰上大案子,不過竊盜、吵架、離家出走和比對嫌犯之類的工作卻是源源不斷。

鈴木尤其熱中工作,他的小平頭正說明了這一點,因為他連上理髮廳都嫌浪費時間,而且他相信理平頭能為自己的容貌增添威嚴,所以每個月,他都要妻子以推剪幫他理髮。

雖然頂著一顆理得參差不齊的平頭,而且長相粗拙,鈴木的眼光凌厲無比,被他那雙眼睛一瞪,小偷都會嚇得渾身哆嗦。

鬼鈴木刑警最自負的是,由於自己的活躍,市內治安才能夠維持良好。他的使命感經熱情的油一炒,拌入緊迫盯人的調味,再大量灑入執著的香料,放進嘴巴一嘗,便成了濃烈得嚇人的刑警特質。

鈴木沒有其他休閑嗜好,全心全意投入刑警工作,唯一的一點樂趣就是看著一雙女兒成長,不過這兩個女兒也不是長得多漂亮,卻早早嫁掉了。這麼一來,鈴木更是全神投注於工作,回過神時,已到了退休年齡。他唯一的生存意義也消失了,儘管已有心理準備,這衝擊還是教人承受不起。剛退休那陣子,他即使只是聽見平日搭乘的市電響鈴,胸口深處都不禁刺痛。

市電發出一成不變的聲響,在站牌旁停下。

鈴木在警署前搭上市電。時間剛過下午一點,車廂內很空,但他沒找位子坐下,他現在已經養成站在窗邊看景色的習慣了。換作從前的他,在車上總是吊著眼角專註地讀著調查報告。

電車駛了幾站,穿過一道磚紅色陸橋,陸橋下方就是金堀商店街的大馬路。——今晚要做什麼料理呢?

電車駛過陸橋後,往左一個大迴轉,在商店街入口停了下來。鈴木下了電車,走進商店街信步逛著。

「……大爺,你來得正好。」

是魚店老闆。這一年下來,兩人已經混得很熟了。

「有什麼新鮮貨嗎?」

「有哦!大爺,剛才進了一批蝸牛呢!」

「蝸牛?」

「喏,就法國田螺啊。勃艮第產的法國田螺,搭噴射機來的哦。」

「唬我的吧?」

「別這麼說,不看看你會後悔的。事實勝於雄辯,我拿給你看。」

老闆說著從店裡搬出一個紙箱,當著鈴木的面掀開箱蓋。箱內鋪著深綠色葡萄葉,上頭排了許多蝸牛。

「如何?」

「哇,是真的呢!可是你怎麼會有這個?」

「進貨就有了啊,這可是特地為大爺進的呢。」

「真是意外的驚喜啊。一定是訂單被取消了吧?」

「是,我招了,就像大爺說的。伊豆政的老闆娘真是可惡,說什麼女兒生產,今天他們小吃店休息。」

「女兒生產?伊豆政有女兒嗎?」

「有啊,是獨生女。喏,嫁到那邊的五金行去了。」魚店老闆伸長下巴朝對面五金行努了努。

五金行的老闆,鈴木也認識。老闆出於個人興趣,在店裡弄了個槍械鋪,因此不時得上警署報備。鈴木聽說過他兒子結婚的消息,沒想到現在孩子都有了。

「是個漂亮媳婦吧。」

「伊豆政的老闆娘驕傲得不得了呢,所以碰到寶貝女兒生產,忙得像打仗似的,不過聽說比預產期晚了好幾天就是了。」

「雖然店要休息是她家的事,連訂好的貨都臨時取消,會不會過分了點?」

「噯,我們也有錯。人家事前打了電話來取消,孩子他娘卻給忘得一乾二凈。」

「那就是你們不對了。」

「所以啦,我也豁出去了。大爺,你就把這些法國田螺帶走吧,免費奉送也成。」

「那怎麼行?」鈴木環顧店裡,發現很難得地,貨台上凈是鮑魚、扇貝等髙檔海鮮,這些也是伊豆政取消的訂單嗎?「今晚就來場豪華貝類全餐好了。法國田螺做成勃艮第風味,加入白葡萄酒、香料束和大蒜一起煮。鮑魚嘛,用干煎的好了,試試看淋上大量的塔塔醬呢?扇貝用烤的,牡蠣就是生蚝吧,可以加上培根卷……」

「大爺,我是不曉得你在碎碎念什麼啦,不過你真是通情達理,請盡量拿吧。」

鈴木走出魚店,難得有機會做貝類大餐,他決定今晚奢侈一下,繞去酒鋪買了瓶德國莫澤爾葡萄酒,連同家裡缺少的香料一起買齊後,手上的戰利品便成了一大包。他搭上回家的市電。

鈴木會對料理產生興趣,契機是一把海帶。

剛退休時,妻子常邀他去旅行,但是鈴木從沒有哪次覺得好玩。要說景色,他覺得去哪裡看到的風景都半斤八兩,要不然就是和風景照片上看到的一個樣;旅館的餐點也不夠新鮮,送上桌大多是冷掉的食物;而且最讓他提不起勁的是,不管上哪兒玩,都是一筆不小的開銷。

妻子很快就發現鈴木對旅行不感興趣,後來就扔下他,自己去玩了。她和婦女會、老同學一起出遊,兩個女兒也會邀她出去,總之妻子成天在外頭旅行,玩得不亦樂乎。

記得那天,妻子也是去旅行。鈴木早上獨自醒來,走進廚房將海帶干扔進盆里浸水,想煮個味噌場來喝。他望著逐漸膨脹的海帶,不知怎的突然思考起自己的一生究竟算是什麼?他並不後悔將畢生精力奉獻給工作,然而,這股空虛感是怎麼回事?他望向天花板,上頭宛如銀幕般映出自己過往的一幕幕。

等他回過神來,低頭望向海帶,嚇得差點沒叫出聲。

海帶干不斷吸水膨脹變大,擠滿了整個盆子,眼看就要溢到水槽里。鈴木望著宛如生物般蠕動的海帶,恐懼逐漸轉為驚奇,他壓根不曉得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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