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歪七扭八的帽子

強風不斷地吹襲,點燃的煙一下子就變短了。這風以二月來說暖了點,天氣預報說有低氣壓接近。

高速公路長長地延伸出去,平滑的路面映著深藍色天空,沒有半抹雲朵的藍天,刺眼得教人聯想到初春。

乾枯的落葉以輕快的速度飛過馬路。一輛機車彷佛追趕落葉似地,發出驚人的咆哮竄了過去,車身貼了大量的貼紙,排氣管粗得像根原木。

大竹讓望著機車騎士頭上那頂半邊紅半邊藍的安全帽逐漸遠離視野,忽地羨慕了起來。自己年輕時,從不曾在高速公路上飈車飛馳;而且這年代,交通取締特別嚴格,飆起車來一定更加驚險刺激吧。如果自己還年輕,會不會也是那副德行?年輕女孩也會穿著坦克背心和燈籠褲,騎著機車狂飆吧。

十天前在湘南海邊,飈車集團剛上演了「周末夜狂熱」(Saturday Night Fever),一場競速大亂斗之後,前往關切的交通警察被疑似集團首領的年輕人毆打陷入昏迷,隔天過世了,嫌犯逃逸至今尚未落網。這起近日少見的大案件,使得交通取締更加嚴格了。

大竹讓停在停車場的,是一輛車尾方正的老舊休旅車,旁邊穩穩停著一輛林肯車,氣派的四角車頭燈,車窗玻璃角落貼了一張貼紙,圖案是一顆擺在砧板上的黃蘋果;休旅車另一側則停了輛鮮紅法拉利,窗邊有一頭碩大的牛頭犬正望著外面。被林肯車和法拉利左右包夾,大竹的車顯得更窮酸了。

風很強,但等著同伴的大竹沒辦法躲在車裡避風,因為那位同伴回停車場時,一定會被休息站里大量的車子搞得暈頭轉向。

這天不是周末假日,但正值中午時分,休息站湧入一波車潮與人潮,宣傳旗幟和帳篷帆布被風吹得不停拍動,長椅旁有紙屑隨風轉著圈圈。

一陣格外強勁的風中,一名三角臉的洋裝老婦人跑出商店,懷裡揣著裝熱狗的紙袋和零錢包。

「小猛,久等了。」她打開鮮紅法拉利車門,坐進駕駛座。

法拉利輕盈地滑出停車場,颯爽地駛上高速公路。車內的牛頭犬始終盯著大竹,跑車與狗逐漸遠去。

但大竹的同伴仍遲遲沒出現,大竹感覺連那隻狗都在嘲笑他。對他來說,沒有比等人更愚蠢的事了。他扔掉煙,一腳踏熄。

餐廳與商店旁邊有座小丘種著棕櫚樹,還擺了張長椅,剛好形成一處小瞭望台。大竹頻頻望向小丘,因為他覺得同伴很可能坐在那裡悠哉地看風景,那是個看雲看上好幾個小時也不厭倦的傢伙。

一名灰西裝男士推開餐廳門出來,戴了頂黑色軟帽,很顯然不是大竹在盼的人。大竹的同伴沒有戴帽子,也更年輕。

帽子男士慢慢走近。他是個中年人,個頭高大,但風采不俗,一身服裝新穎,剪裁也很合身,看樣子是大竹車旁的林肯車車主。不過,男士穿得西裝筆挺,相形之下,頭上的帽子卻與那身裝束格格不入,鬆鬆垮垮的帽子戴得極深,看上去頗俗氣。就算是怕帽子被風颳走才刻意這麼戴,也太邋遢了些。

大竹發現自己竟然暗自對別人品頭論足了起來,頓時羞愧不已。再怎麼無聊,他也好一陣子沒做這麼丟臉的事了,全是同伴拖拖拉拉害的。

在休息站該辦的事都辦完了。飯吃過了,咖啡喝了,煙抽了好幾根,存貨的煙也買好了,舒展過筋骨了,廁所也上過了,儘管如此,同伴依舊不見蹤影。

「你老是這樣猴急,會早死的。」妻子總是這麼說。

可是大竹這個人個性就是這樣,愈是要自己放慢速度,就愈焦急。他覺得自己要是冷靜下來才會早死吧,再怎麼說,完成人生使命之後早早歸西才是福,工作都結束了還賴活著不走,光想就教人渾身寒毛直豎,不是嗎?

他從小就討厭乖乖待著不動,莫名其妙地就是好管閑事。小時候他去看鄉下戲台演出,主角在武打場面中磨蹭個老半天,看不下去的他甚至衝上舞台咬住壞人的腿,想助主角一臂之力。而且他的急性子和好管閑事的性格,隨著年紀增長更是變本加厲,父親直到病逝前都掛心這件事。不過,籌備喪禮的所有手續都是大竹一個人奔波打理,那時母親第一次感謝把兒子生得這副性格。

前陣子大竹去看牙醫,醫師看到大竹的牙齒,大吃一驚。醫師說大竹的牙齒磨損狀態與青年無異,不過這是當然的,因為大竹從沒好好地咀嚼過食物。

對大竹來說,連睡覺都是痛苦的。一想到自己靜靜地閉著眼躺了好幾個小時什麼都沒做,他就羞愧得坐立難安。

大竹很感謝自己的個性。因為自己不是個懶散鬼,才能夠上山下海,發現新品種的植物和魚類,甚至取得博士學位。所以不管妻子說什麼,唯獨這個個性,他是一輩子都改不了的。

大竹再次望向商店,還是沒看見同伴的身影。真是的,這狀況實在太折騰腸胃和心臓了。他上星期才剛結束紐約的學會回來,正因為最忙碌的一周剛過去,些許的無聊都令他格外難以忍受。

在紐約時,一位叫做強·卡拉雅坎的學者非常照顧他。這個人比大竹更好管閑事,專門領域是金靨學,但他並不因此滿足,不但涉足數學世界,還耽溺於考古研究。這兩人很快就親密到互喊彼此的名字「強」與「讓」,卡拉雅坎幫他打理住宿、三餐、機票、車子等一切雜事;大竹也不甘示弱,兩人在一星期內交換了一百本書的閱讓心得。夜裡,卡拉雅坎彈奏鋼琴,為大竹演唱自己創作的香頌;大竹也反穿西裝表演撈泥鰍舞蹈 ,全力以赴娛樂對方。

一天下來,回飯店後,大竹太興奮了睡不著覺,於是拿了客房的毛巾擦拭浴缸和玻璃窗,又覺得床單上的臟污太刺眼,索性連床單都洗了。隔天早上,飯店清潔人員一臉驚訝地問他:「您是尿床了嗎?」

大竹接著衝去卡拉雅坎的寢室看他起床沒,沒想到大清早的,卡拉雅坎已經不見人影。大竹打電話找了一圈,聽說卡拉雅坎人在廚房。去到廚房一看,發現卡拉雅坎一身白色連身圍裙,正站在瓦斯爐前拿著大湯杓往鍋中攪著。

帽子男士走進停車場,轉身面向林肯車。就在這時,大竹眼睜睜看著這位男士像是突然分裂成了兩個人。

人類好端端的怎麼會突然增生,原來是有另一個人緊貼在大個子男士身後。

大竹看見從背後冒出來的男子,鬆了口氣,那正是他望眼欲穿的同伴。

「你幹嘛走個路走得偷偷摸摸的!」大竹喊道。

帽子男士似乎朝這裡瞄了一眼,很快便繞到林肯車的後車門旁,前座戴著白手套的司機下了車。

大竹的同伴經他這麼一罵,加快了腳步。

「對不起,因為風太強了……」同伴來到身旁,小聲說道。

「風太強,你就拿人家擋風嗎?」

「是的。」

「你到底跑去哪裡鬼混了?」

「我剛才照鏡子的時候,發現領帶有點歪。」

大竹不禁佩服地望向同伴的領帶。這人光看臉蛋和打扮,是個難得一見的俊俏男子。

「所以你就一直待在鏡子前面重打領帶?」

「我正要解開領帶,發現襯衫鈕扣也快掉了。」

於是順便縫起扣子來。難怪怎麼等都等不到他回來。

追根究柢,當初請這個人來當助手,就是大竹這一切煩躁不堪的開始。而罪魁禍首,則是姓氏極長的武者東小路教授。

大竹由於忙於搜集製作植物圖鑑的資料,需要一名擅長攝影的助手。他一個不慎對武者東小路教授提起這件事,而這位武者東小路在名字的長度及慢條斯理的個性上無人能出其右,大竹平日總是對他避之唯恐不及,但那天實在是忙到忘了留心商量對像是誰。武者東小路聽言,看了看大竹,不懷好意地一笑,慢慢地撫著長長的下巴,開口說道:「這樣呀,我認識一個再適合不過的人選。他的攝影本領不用說,絕對是專業級的。學歷嘛,我是不清楚,但上至科學藝術運動、下至神社佛閣,這個人具備多方面的知識,身手也相當不錯,還曾經出過書哦,那本書叫什麼去了?我想想……唔……嗯……我記得是……」

「細節無所謂啦,快告訴我名字!他叫什麼?難道你連這也忘了?快說!」

「名字啊?他姓亞。」

「呀?」

「沒錯,寫做斯洛維尼亞盧比雅那大學的亞。」

「是斯洛維尼亞的亞愛一郎,還是盧比雅那的雅?」

「是斯洛維尼亞的亞。」

「那你直接說亞洲的亞不是比較快?」

「是的,你所說的完全正確。」

這時大竹才發現,武者東小路是故意把話講得如此吊人胃口。不過亞這個姓氏讓大竹大為感動,首先它非常易記易叫,簡潔有力不啰嗦,太棒了。

「我中意。請介紹給我吧。」

「我就知道大竹先生一定會中意的。其實呢,他這個人照顧起來很有成就感哦。」武者東小路說。

看到前來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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