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駭異的遺骸

楓葉艷紅得異於往年。

可能是因為今年夏天很長,入秋後才突然轉冷吧。妃護山嶽地帶的綠地,點綴著楓葉的艷紅,以及山茱萸、七葉樹的金黃,岩石間噴發出來的純白溫泉熱氣更襯托出這些色彩,彷佛鋪上了一大片豪華的織錦。特別是仙波山南側的斜坡沐浴在白天絢爛的陽光下,景緻之壯麗,連熟悉山景的櫻井烈人也忍不住停下機車來。

他騎的是三船重型機車B三五〇西西,這部機車在車迷間被昵稱為歐米茄,但並非希臘字母的Ω,而是日文中眼鏡的略稱,源自於車體外形像副眼鏡。櫻井的歐米茄還特別塗裝成了白色。

櫻井穿著深藍色西裝,搭配有些老舊的領帶,腳蹬黑色登山鞋,而安全帽,當然是白色的。

一進入山區,路面就成了石子路。天空澄澈蔚藍,清風更是涼爽,連日來的好天氣,使得車子一駛過便揚起沙塵。櫻井越過馬本川的溪流進入馬本溫泉鄉,強烈的硫磺味撲鼻而來。

馬本溫泉鄉以高達九十八度的湧泉為傲,不過由於旅館設備簡陋,加上位於交通不便的深山,鮮少來自都市的客人,多是附近農家的泡湯客。

櫻井烈人在「北湯」前停下歐米茄。

北湯是這一帶零星散布的溫泉旅館當中最大的一家。不過說大,也只是一棟木造的二層樓建築,後方成片氤氳蒸氣裊裊,建築物外牆魚鱗板的白漆剝落,二樓窗邊晾著住宿客人的衣物。

旅館前有一家搖搖欲墜的雜貨店,店頭雜亂地陳列著米、味噌、罐頭、酒、洗潔劑、內衣褲等商品。因為北湯溫泉旅館不供餐,泡湯客得自行打點飯菜。店前有位老伯脖子掛著手巾,正在翻閱雜誌,一旁有個小女孩在拍皮球。

櫻井摘下安全帽進到店裡,北湯的老闆音造正一邊看店一邊研究相機。他非常喜歡攝影,要求也特別高,店內深處還設置了暗房。音造一看到櫻井,便抬起他那發量稀疏的頭,打著招呼道:「喔,阿烈啊。今天天氣真好呢。」

櫻井買了底片和煙草,將底片收進歐米茄的袋子里,接著從口袋掏出煙斗,填進煙草。

「木村先生的葬禮辦得好隆重呢。」音造說。

那場葬禮,櫻井也參加了,他曾假裝若無其事地旁敲側擊詢問木村的死因有無可疑之處,不過因為是腦溢血身亡,桶谷醫院的桶谷院長一臉不勝厭煩地對櫻井說:「人只要倒吊過來,血液就會集中在腦袋,懂了嗎?」

刑警連續劇里曾出現挖墳墓的情節,那場面真是令人又怕又期待。妃護這塊土地仍保留著土葬的習俗,要是死因有任何可疑之處,隨時都能將墳墓挖開來驗屍。

「其他有沒有什麼異狀呢?阿音伯。」櫻井將煙斗的煙缽抵著臉頰。

「鶴田家的老頭子和老太婆過來泡湯了,他們家重吉開了輛又大又新的車子載他們來的。」

「哼,重吉那傢伙。」

「俺還是頭一次見到重吉的老婆耶,真是個美人胚子,噴了一身香水,不過那味道就跟消毒水沒兩樣,現在東京流行這一味嗎?」

鶴田重吉和櫻井念同一所小學,重吉大他二屆,是個生性奸巧的人。不曉得他後來在東京做些什麼,不過看他手頭如此闊綽,八成乾的不是什麼正經事。聽說不久前,重吉才和妃護市有錢人家的浪蕩子弟三、四人一起去東南亞旅行一趟。櫻井心想,依重吉那傢伙的個性,難保不會走私毒品什麼的。

「重吉那傢伙不是剛從東南亞回來嗎?」

「是啊。他跟桶谷醫師的兒子武夫、日比野家的信光、還有狸貓阿岩一伙人一起去的。」

桶谷醫師是妃護市的醫師,日比野家的當家則是妃護市的市長,狸貓阿岩本名綿貫岩男,最近剛賣掉一座山,手頭肯定相當寬裕。

「重吉那傢伙過得真爽吶。」

「就是啊,聽說這次的市議員選舉,他要初次披掛上陣呢。」

所以才會和市長還有醫師的兒子應酬啊。

「人待過都市,就會變得精明吶,完全擺脫鄉巴佬味了。」

「你說重吉啊?」

「我是說他老婆。那可是校長先生的女兒,年輕的時候明明是個又黑又胖的女孩兒呀。」

「變了很多嗎?」

「現在人家變得又白又苗條嘍,還斜斜地捧著一把全新的槍呢。」

「槍啊。」

簡直就像典型的暴發戶。亮晶晶的新車、刺鼻的香水、嶄新的獵槍;剛從國外旅行回來,就機伶地把父母扔到北湯旅館泡溫泉,夫妻倆自顧自闊氣地打獵去了。話說回來,重吉那傢伙上過正式的狩獵者講習課嗎?

「我先走了,改天再來。」櫻井急忙將煙斗收回口袋。

「俺正要泡茶給你呢。」

「沒那閑工夫了,我最近忙得很。」

仙波山北坡的狩獵區才剛解禁,因為算是動物較多的獵場,消息一出,不止本地的獵人,這陣子也開始有都市的獵人聞風而來。

櫻井小時候,山裡還有熊和山豬出沒。他有個朋友的父親是獵人,曾經射殺一頭闖進露天溫泉的棕熊。櫻井去看了那頭高達兩公尺的棕熊,大受感動,心想等自己長大,也要當個獵人獵殺棕熊。

然而現在山裡已經沒有那種大型獵物了,只有滿山的雉雞和山雞,了不起偶爾會出現狐狸和野兔,發現狸貓都算是走運的了。本地的獵人愈來愈少,相反地多了許多前來獵野鳥的都市獵人。

民眾只要持有狩獵執照,就能自由出入仙波山北坡的獵區,也就是所謂的一般獵區。可能因為如此,沒有持槍許可證的、或是濫殺超出狩獵數量上限的不法之徒絡繹不絕。市政府計畫設置休獵區,並設立閘口徵收入獵稅,不過在計畫完工之前,只能靠櫻井獨力東奔西走地巡邏了。狩獵季是十一月開始到來年一月底,為期約三個月。這段期間,櫻井必須指揮旁道的交通、盤問可疑人物等等,忙得要命。每次只要巡山一圈,一定會揪出一、兩個不法之徒。果然親自入山巡邏是最有效率的了。

櫻井騎上歐米茄,在旅館前迴轉,駛進山路。確定四下無人後,他別上臂章,沿著馬本川畔的山路溯流上山。

騎了十分鐘左右,不遠的前方就是一處湧泉,泉水流進馬本川,一旁設有木造更衣間,形成一座露天溫泉。之前那頭棕熊就是在此處被獵殺的,不過現在幾乎沒人過來了,搞不好更衣間的屋頂都已腐朽了吧。

櫻井在通往露天溫泉的小路停下機車,不是為了下去查看溫泉,而是他發現路旁停了一輛破舊的吉普車。

這輛吉普車相當老舊,車胎磨損,車身處處凹凸不平,但是車座上擺著大衣和便當,顯示這並不是廢棄車。

櫻井禁不住好奇,於是將歐米茄熄了火停在吉普車旁,步行前往露天溫泉。沿著小路往下走,遠遠就看見樹木間有人影,但不是露天溫泉那邊,而是反方向的上游。那些人要是在釣魚,就得向他們徵收釣魚稅才行。

櫻井走近一看,在溪邊的是兩名男性,但並非一般釣客打扮。

一名是一頭白髮的體格壯碩男士,留著瀟洒的鬍子,男性的粗獷彷佛隨著年齡轉化為高雅的魅力,是個給人相當好感的紳士,而且他頂著黑色獵狐帽,率性地穿著米白色高領毛衣,這身打扮也非常適合他。

另一名則是年輕男子,體格較為纖瘦,個子修長,穿著灰色細條紋西裝,整整齊齊地系了領帶。雖然他折起褲管、雙腳踩在溪里的模樣,與他的打扮格格不入,那輪廓深邃的五官,有著令人不禁屏息的高貴氣息。

這兩人正忘我地窺著溪底。年長男士拿著魚網,年輕男子則將手遮在臉旁,看著網中。看他們移動魚網的方式,無疑是在捕魚。於是櫻井走近他們,出聲叫道:「兩位先生。」

但他們似乎沒聽見,是因為太專心抓魚了吧。

「請問二位有釣魚許可證嗎?」

終於,年輕男子抬起頭來,眼神簡直像是失了魂,好像還聽不太懂櫻井的意思。櫻井重複了一次,男子頓時露出極度驚慌失措的模樣說道:「請問你是……?」

櫻井熟練地從內袋取出一本黑色手冊,封面印著金色徽章。

「你是警、警察?」男子的聲音非常窩囊,與他的長相完全不相稱,看來他們的確在幹什麼不法勾當。

「如果二位沒有許可證,就得請你們付釣魚稅了。」

櫻井並沒有大聲恐嚇,年輕男子卻嚇得連站都站不住,搖搖晃晃地,眼看就要跌進溪里,而他舉得高高的雙手正握著一架奇形怪狀的相機。

「喂,你還好吧?」年長男士連忙抓住年輕男子的雙臂。

「草藤老師,不要緊。我只是猛地抬頭,一時頭暈眼花而已。」

這個人一看到櫻井的黑色手冊就慌成這樣,可疑極了。

「你要在溪里睡覺還是幹嘛都無所謂,但你要是把底片給毀了,我可饒不了你哦。」被稱為草藤老師的男士語帶斥責地說。他的嗓音是非常渾厚的男低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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