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消失的砂蛾家

下午一點左右,由於連日豪雨,電車花盛線的滿戶至大錢之間發生土石坍方,鐵軌像軟軟的麥芽糖般扭曲變形。要是電車早個五分鐘從滿戶出發,很可能此時連車帶乘客都被掩埋在土石當中。

花盛線是一條盲腸般的短支線,從富高線的花盛往西延伸出來,而且當然是單線,平日總是空得連牛、馬都上得了車,但是這一天,由於剛結束夏季假期,車內滿是返回東京的旅客,幾乎座無虛席。

當無法立刻恢複通車的消息傳來,室野肇暗呼不妙。他在公司擔任的職位並不重要,即使休假延長個兩、三天,對工作也毫無影響,頂多是他一向給人「樂天大閑人」的印象更加根深蒂固罷了,何況室野又是孤家寡人一個,沒人等著他回家。

可是,如果被公司的人追究晚歸的原因,他搭乘花盛線一事就會曝光,然後上司和同事一定會窮追不捨地問出那個秘密基地吧,但是室野不想告訴任何人,他希望那個絕佳的釣場只屬於他一人。

「真傷腦筋吶。」室野說著抱住釣竿和魚籠。

車廂內的冷氣可能停了,漸漸悶熱了起來。

「傷腦筋吶,真是的……」前座一名像是商人的男人說道。

這位商人膚色黝黑,體格粗獷,剃了一頭短髮,鼻子和嘴巴突出,說起話來嘴唇更是往前翹;年紀約四十上下,看來性子頗急躁,一副等不了線路搶通的模樣。

「困在這種鳥不生蛋的地方動彈不得,我的飯碗都要砸啦。」

一如他所言,飯碗對這男人來說真的很重要。他打從池田上車,一坐上座位,便從褐色皮包取出巨大的飯糰,一連吃掉大概七個之後,拿出舊式鋁製水壺,就著壺口便咕嘟咕嘟地喝水,最後還嚼起生大蒜來。室野鄰座一名三角臉的洋裝老婦人露骨地擺出一臉厭惡。

「現在是……一點四十八分……三十秒啊。」商人裝模作樣地撩起袖子,望著手腕上的電子錶嘟嚷著,連秒數都讀了出來。看樣子那應該是時下流行的拋棄式手錶,因為上頭只見電子數字時間而非指針,而且沒有日期顯示。室野一眼就看出來了。

車掌過來巡視了,那名三角臉老婦人立刻站起來質問道:「我得儘快到家才行,家裡只有老頭子一個人啊。老頭子年紀一大把了,精力卻旺盛得很,萬一他趁我不在,勾搭女人回家,這責任你們誰要負啊?」

「不是我們不願意負責,但這是突發事故呀……」車掌刻意把剪票器弄得喀嚓作響。

「什麼時候才能通行?」

「方才已經透過車內廣播向各位說明,我們正傾全力搶通當中,但是我們不得不提防二度、甚至三度的坍方,所以……」結論是,今天應該是不可能搶通了。

「用走的到花盛要多久時間?」老婦人問。

「……五個小時。」車掌回道,接著看了看老婦人的裝束和腳上那雙高跟鞋,還有她身旁行李架上的大紅提包,改口說:「婦女的話,八個小時。」

室野攤開先前在釣具店拿到的花盛電車地圖。滿戶、大錢、元大錢、久間、圓木、住吉,最後是花盛,全程將近三十公里。只要能到花盛那邊,就能搭上富高線回東京了。

「路況呢?這一路過去還有哪裡發生土石坍方嗎?」室野問車掌。

「沒有。如果您打算走路過去,建議您沿著鐵路走會比較安全。」

幾名乘客開始收拾行李走下電車。

「退票怎麼算?」老婦人緊咬車掌不放。

商人從行李架取下他的褐色皮包說道:「沒辦法了,我決定用走的,俗話說時間就是金錢嘛。」

「花盛離這裡好像還有好一段距離呢……」室野咕噥著,遲遲無法下定決心。

「哎喲,哪裡遠啦?雖然路是有點兒崎嶇,我打算翻山過去,這樣只要三小時就能走到花盛了,我可是這兒土生土長的在地人呢。」

室野又看了看地圖,果然前往花盛的路線是大大地迂迴繞過一座山頭,室野不由得相信了商人那句「我是這兒土生土長的在地人」,於是他問商人,能不能請他帶路走快捷方式?

「好啊,俗話說出外靠朋友嘛,你就跟著我吧。」商人爽快地答應了。

這時,商人鄰座的男子開口了:「請算我一份,我也想加入登山小隊。」

室野早就在注意這名男子了。男子相當引人注目,個子挺拔,膚色白皙,容貌高貴優雅;即使乍看有些惺惺作態,也會讓人覺得是因為他內心太過溫厚,才刻意佯裝冷漠,也可能是因為他一身黑色系西裝、整齊系著領帶的裝扮給了別人距離感吧。男子的行李只有一隻黑皮包,他在半石上車,來到室野面前的空座,先向他輕輕點頭致意才坐下,接下來整整一個小時,男子只是帶著一絲憂鬱的神情眺望窗外景色,像在深思著什麼。

「好啊,一起走吧。俗話說三人成行,一人……」商人原本要接著說「吃虧」 ,想想不對,話又吞了回去。看來這人似乎有個怪癖,時常不經大腦便脫口說出諺語。

緊接著,三角臉老婦人也要求商人帶她一道走,商人隨口就應說:「好啊,歡迎歡迎。」但室野拚命說服他千萬別答應。以結果來看,室野是正確的,這時如果帶上老婦人一起走,不曉得會演變成什麼下場。

三人走出電車一看,天空覆蓋著厚厚的灰雲,風中帶著濕氣,一副就是風雨欲來的氣氛。

商人跳下電車,跺了跺地面,也沒看天空就說:「啊,看樣子馬上就要放晴嘍!」

室野發現,這個男的相當自負,似乎總是認為世界一定會照著自己的希望轉動。室野雖然也是個樂天派,但是看這天色,他實在不覺得會放晴。

三人沿著鐵路一路前進,來到了坍方現場。綠坡被削落一大片,紅泥、灰石、黑色樹根殘枝在坡底的鐵道上堆出一座小山,堵住電車的通行路線,這狀況,看就曉得絕對不可能立刻清空土石。現場滿是鐵路公司人員、警官、消防隊員一身泥濘地搶通中。

一名應該是當地青年團的青年指點室野一行人如何避開崩坍土石,去到鐵路另一頭。

「你們辛苦了。」商人說著,領頭繼續前行,但他並沒有彎進青年所說的岔路,似乎是打算直接翻越山頭。

「總而言之,我這人忙得很。」商人說,他在做的生意是專門承攬宣傳用火柴、手巾、毛巾、煙盒外包裝等訂單,四處做買賣。接著他遞出名片給兩人,那是足足有明信片尺寸那麼大的大名片,印著上述業務內容,還有大大的「谷尾商行谷尾庄介」字樣。

「這陣子,有些大資本也開始涉入這一行,像我這種小公司,要是不來這種鄉下地方跑業務就混不下去了。唉,生意愈來愈難做嘍。」

話雖如此,谷尾庄介又補了一句——但是有賺頭的東西還是有賺頭啦。

「話說你一定是影星吧?是偷溜出來休假的嗎?」谷尾轉頭問那名美男子。他會這麼認定也是無可厚非。

但男子的回答卻出人意表。他說他會前來半石,是因為聽說半石的深山裡,開著大竹蓼草 的花,他是特地前來尋找的。

「大豬潦草?這名字聽起來好像繞口令,還真稀奇呢。」對谷尾來說,更感到稀奇的,應該是竟然有人以這種工作為生,「那麼,那個大豬潦草……」

「不,是大竹蓼草,大竹博士發現的一種蓼草。」

「噢,你找到那種草了嗎?」

「很遺憾,沒找到。不過,請為我開心吧!我很偶然地採集到生薑鳳仙花 的種子呢!」

這名自稱亞的男子一邊說,一邊寶貝地撫摸著他那隻黑皮包,但谷尾一點兒也不覺得有什麼好替他開心的。

由谷尾庄介領頭,三人不停地走。他們沿著山路一路往上爬,爬到頂後就是下坡,然後又是上坡。谷尾的預測顯然落空了,天空完全沒有要放晴的跡象。

室野在學生時代還滿常登山的,但連他都搞不清楚現在究竟是下山還是上山了。他們離開電車到現在,已經走了兩個多小時。

「這條路真的會通到花盛嗎?」室野向谷尾確認。

「就快到啦,翻過那個山頭就是花盛了。」谷尾的吐息里滿是大蒜味。

三人的對話愈來愈少。爬完陡峭的山路,眼前又出現另一座山。雪上加霜的是,天空不僅沒放晴,雲層眼看著愈來愈厚。

「我們走這條下坡路吧。」谷尾說。

不知不覺間,三人走在沒有路的草叢中。

「室野先生,你在電車裡翻開地圖看過吧?」

「說是說地圖,不過,只是這種粗糙的東西啊。」室野翻出那份地圖遞給谷尾,上頭只簡略地畫了鐵路和國道路線。要是谷尾打算依賴這份地圖,這個人對此地的熟悉程度也教人擔心了。

「噢噢,是這種地圖啊……」谷尾沉吟著,手錶顯示已經過四點了。「這裡和我上次來的時候看到的,完全變了個樣吶。」

「你上次來是什麼時候?」

「小學四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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