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稻草貓

丘本喜久治一個大噴嚏,右後腦杓緊接著隱隱作痛。

他伸手一摸,那兒隆起一塊小腫包。真是的,百貨公司的員工地下通道怎麼會亂成這副德性,到處堆滿商品,牆壁到天花板爬滿了大大小小的管線。他剛剛就是因為直盯著腳邊某個模特兒人偶的胸部看,才沒注意到頂上突出的管子,就這麼一頭撞了上去。應該是筆直的管線,唯獨這處彎了個半圓弧度。丘本按著頭走進員工電梯,打算前往十五樓的展覽會場。電梯里擠滿剛化好妝的女店員,負責操控樓層面板的是一名彎腰駝背、滿臉皺紋的男子。

丘本又打了個噴嚏。他閉上眼,靜靜感受著鼻腔深處的動靜。嗯,沒有平常那種一群小惡魔在吵鬧的感覺。

——這幾個噴嚏不是感冒引起的。

丘本放心了下來,正打算從口袋取出煙斗,旋即看見寫著「禁煙」的告示牌。

——百貨公司這種地方禁什麼煙嘛……

前一天晚上,丘本連續打了四十六個噴嚏。

「夏天的感冒萬一惡化,會很難纏的。」妻子擔心地說道。

當時丘本也是閉上眼自行觀察鼻腔的情況。

「……這不是感冒,是我一整天待在百貨公司冷氣房裡的關係啦。」丘本回道。

丘本的畫室里沒有冷氣這種文明產物。

「真好呢,能夠一邊工作一邊納涼。」妻子說。

丘本打出第四十七個噴嚏之後,斥責妻子道:「人類就是要夏熱冬冷才生得出藝術!話說百貨公司那種地方,冷氣開得那麼強幹嘛?」

丘本原本體質就不算強壯,自小鼻子不好,持續與慢性肥厚性鼻炎打著交道。不過他體質弱歸弱,卻沒生過什麼大病,因為每當身體略有異狀,鼻子一定會第一個拉警報。丘本只要仔細地去感受鼻腔的動靜,就能得知自己的身體狀況,他的鼻腔不會允許他勉強自己的。更玄的是,託了鼻子的福,他從不曾遇上交通事故。這件事他妻子一直不相信,但丘本每每在即將遭逢危險前,鼻腔都會提出預警。

「這是一病無災吶。」醫師大感佩服。

「一病無災?我只聽說過無病無災。」

「不不,這叫一病無災,這句話含意很深遠哦。你因為患有慢性鼻炎,才能大病不上身。常有人自豪身強體壯,從沒生過病,那種人最不可靠了。愈是自恃身體強健,遇到狀況時愈容易一蹶不振。嗯,你這種體質是最理想的。再說啊,在我看來,世上根本沒有百分之百健康的人。」

「怎麼可能?」

「你要是不相信,就拿顯微鏡看看自己的指尖吧,上頭一定遍布擦傷的啦。」

九點四十五分,百貨公司即將開店,店內的冷氣更顯其威力,丘本不禁噴嚏連連,幾名女店員見狀竊笑不已,她們根本沒在聽店內廣播吧。

擴音器傳出不曉得是店長還是部長的冗長訓詞,提到一堆銷售指數、目標銷售額等等,關西腔里摻雜了業界行話,聽得丘本一頭霧水,不過最後那句「十五樓展覽會場的粥谷東巨回顧展獲得超乎預期的好評」,讓丘本頗得意。

丘本是粥谷東巨為數不多的朋友之一。東巨在世時,知道他這號人物的只有少數幾位藝術圈人士。後來開始引起世人矚目,卻是由於他那接近發瘋而死的死法。東巨一輩子放浪不羈地活著,只畫自己想畫的作品,最後選擇狷介的方式死去,卻引起了世人的興趣。丘本心想,這真是太諷刺了,要是東巨地下有知,曉得有這場回顧展,不知道會露出什麼樣的表情呢?

展場入口陳列著巨幅的東巨照片,一旁是印有東巨生平簡介的說明板子。那篇簡介是丘本寫的。

粥谷東巨,京都出生,多感的少年時期一直在京都度過,從八坂神社到知恩院一帶宛如自家後院,他的藝術感性就在這樣的環境中滋長茁壯。中學時代,他立志成為畫家,前往東京進入A藝術大學拜西田為師,開始學油畫。在學時期發表畫作《土橋小徑》,張力十足的構圖中,細膩地描繪出土橋的量感、初夏的光線、泥土的濕度等,驚艷畫壇。東巨徹底的寫實主義、追求完美的藝術態度,便是在此時萌芽,其後始終如一。

然而,儘管東巨的才能為部分人士肯定,他的生活卻不能說是優渥。東巨對於一根樹枝、一顆小石頭都不肯妥協的創作態度,使得他勢必寡作,也缺乏震驚世人的奇作,當然這一方面也是因為東巨不擅與人交往的孤僻個性使然。

第一場遺作展於東巨過世的那年開辦。齊聚一堂的東巨畫作,深深震撼了他的友人丘本喜久治。東巨完美的描寫力,甚至令人嗅到一絲瘋狂的氣息。就在這場畫展之後,寫實派畫家粥谷東巨的名字逐漸流傳開來。

而本次回顧展的重頭戲,是一幅從未展示在世人面前的《新色藤子像》。

從海報、報紙廣告、傳單到門票,全部精美地印著女星新色藤子的這幅畫像。丘本漫不經心地看著店頭那張等身大的畫展海報,聽著擴音器傳出的訓詞。

店內廣播終於結束,女店員回到玻璃帷幕的票亭內,接待小姐則打開粉盒朝鼻頭補粉。接待櫃檯旁陳列著展品目錄、東巨的畫集以及複製畫等等。

丘本發現牆上一幅複製畫的樣品掛歪了。

——東巨要是看到,一定會不高興吧。

東巨個性一板一眼,頑固不通情理,因此儘管他在藝術方面擁有高超技術,卻終生懷才不遇,甚至走不出妻子過世之慟。

——他需要的是奔放與邋遢。

丘本決定任由那幅《新色藤子像》複製畫歪歪地掛在那兒吧。

東巨留下的人像畫不多,因為很少模特兒受得了東巨的偏執癖,幾乎都撐不到畫作完成就逃走了。而他那為數極少的人像畫當中,就包括這幅《新色藤子像》。女明星新色藤子的艷姿完美地收入東巨畫筆下的世界,是一幅無懈可擊的作品。《新色藤子像》不但是東巨的代表作,也成了新色藤子的遺像,因為新色藤子在畫作完成後不久便自殺身亡了。

東巨奪走了新色藤子的靈魂——一名記者如此寫道。東巨在這幅《新色藤子像》上耗費了多少歲月?知情的人都已不在人世了。新色藤子、小山葺子、粥谷東巨——與《新色藤子像》有關的三個人,全都親手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此時,傳來「砰」的一聲巨響。

丘本回過頭,只見展場中央一名男子絆到地上的黑皮包,三腳架眼看就要跟著倒下,男子試圖扶正腳架,身子卻扭成古怪的模樣。一旁他的同伴輕呼了一聲,連忙從快跌倒的男子手中搶下攝影機,男子似乎因此沒了顧慮,誇張地跌倒在地。

櫃檯小姐噗哧笑了出來,丘本皺起眉頭。

——對了,快開店了,得叫那兩人收工才行。

丘本望著那幅從牆上取下立在地上的東巨畫作《保多的海岸》。

——萬一傷到畫就不得了了……

說到那兩人,一名是中年男人,他的眼睛與眉毛形狀一模一樣,猛一看像是臉上有四隻眼睛,或是四道眉毛。他身穿敞領襯衫搭褶痕磨平的長褲,給人粗俗的印象。

另一名男子比四眼男年輕,膚色白皙,容貌俊秀,一身大膽的淡褐色格紋夏裝,卻不像有些人穿起來顯得裝模作樣,這個人似乎從頭到細長的白皮鞋尖端,每一寸都精心打理過。

方才,這兩人扛著三腳架、攝影機和照明等器具,來到開店前的展覽會場找上丘本。丘本原本以為是美術出版社的員工前來拍攝東巨的作品,沒想到這兩人的目的不在畫作,他們感興趣的是東巨畫作後方的東西。

「這個展場的牆壁里有菊石,請讓我們拍攝。」四眼男口齒不清地說道,一邊遞出名片。丘本一看,這位是大學教授,名叫三條健。

「牆壁里有雞絲?」丘本交互望著三條的四隻眼睛。

「不,是菊石,菊石的化石。」三條健不甚高興地回道。明明就是他自己咬字不清還怪別人。

展場的科長過來了,滿臉堆笑對他們說:「前幾天社長告訴過我們二位的事了。在開店之前,請二位自由拍攝吧。」說著帶他們進入展場。

「什麼是菊石化石?」丘本問科長。

科長登時板起臉說:「我也不曉得那是什麼鬼,聽說是古代的貝殼。他們說什麼大理石牆裡卡著還是嵌著那種東西,好像是那個年輕人發現的。社長也真是愛湊熱鬧,幹嘛不叫他們非營業日再來呢?」

「可能是想儘早親眼看到吧,他們那種人都很執著的。」

事實上,那兩人早就處於迫不及待的狀態,一進到展場,將器材往地下一扔,立刻趴上迎面那片寬廣的大理石牆,緊接著就要拿起牆上的《保多的海岸》,一旁的丘本見狀嚇了好大一跳。「你們要做什麼!」

「請讓我們看看這幅畫後面的牆壁!」三條健也急紅了眼。

「噯,好了好了,我知道了。」科長說著,小心翼翼地取下畫來。

「就、就是這個!」三條健的四隻眼睛幾乎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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