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問之死

因為我對他沒有多少好感,所以儘管就坐在他對面,我卻一邊聽著他說話——他說的話有一半是從左耳朵進、從右耳朵出——一邊擺弄著剛買的智能手機。

「你怎麼連這個都不知道?放大畫面是這樣操作的。」他把身子往前靠過來,探頭盯著我眼前的手機屏上顯示的地圖,伸出手來。

我們此時置身於仙台市內的一家咖啡店裡,在一張雙人餐桌前,面對面地坐著。

為了飼育鍬甲蟲,我搬到青葉區西端位於山腳下的新家。這之後,我來市中心仙台車站附近的機會就少了很多。但我只要上街來辦事,或者在外面工作的時候,就會順便來這家咖啡店。我喜歡這裡小巧舒適的氛圍。但他一進到店裡,草草地環顧四周後就頗有深意地哼了一聲,接著說:「你居然能在這種環境下工作啊!」

我提心弔膽地希望他這句帶刺的話沒被店員聽見。

「早知道這樣,我們還不如到我住的那家賓館的咖啡廳見面呢!」他又嘟囔了一句。他指的是仙台站旁邊新建的外資高級賓館,我還從來沒去過。

「要放大畫面的時候,是這樣的。」他把大拇指和食指放在手機屏幕上,然後兩個手指像要把屏幕拉開一樣滑動。我看著他像是在確認手指上有沒有粘糨糊的動作,覺得有點滑稽。不過地圖還真的被放大了。好像拉伸橡皮一樣擺弄液晶畫面,這倒挺新鮮的。「縮小的時候,就這樣。」那兩根手指又像剛才一樣,只不過這回是朝著相反的方向滑動,「你呀,大學時代就不擅長擺弄這種電子儀器吧?」

我和他還算不上朋友。論起關係來,僅僅是大學時同班過,但所屬的課外同好會不同,雖然都是離家一個人住,但住的地方相隔很遠。在教學樓里一見面,他總是熱情地跟我打招呼,可我不太能接受他那輕率的言行和永遠充滿自信的態度,總是漫不經心地回應,盡量迴避他。他的父親很有名氣,是一家連我都知道名字的一流企業的經營者,而他似乎早就坐定將來要繼承父親的事業。大概因為有了這個先入觀,他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總是讓人覺得非常傲慢、目中無人,儘管實際上不一定如此。不,實際上他也確實是非常傲慢、目中無人。但即便如此,他在女孩子面前卻非常吃香。所以,也許我是在嫉妒他。

整個大學生活中,能回憶起來的我跟他之間的聯繫,只有那麼一次。可能是因為教學樓附近的空地上羽蟻過度繁殖,導致教授的轎車前窗上鋪滿大量羽蟻,黑壓壓的一片。我和他同時目擊到了這一幕——同樣形狀的昆蟲成群結隊地聚集在一起,我們同時感到噁心,同時起了雞皮疙瘩,然後同時慌忙逃離了——這是我和他僅有的一個共同點。

大學畢業後,我們倆的關係就僅限於每年寄送一次賀年片了。我一直納悶為什麼會收到他寄來的賀年片,每次收到他寫有近況的賀年片,我就只好禮節性地回寄他一張,並在心裡暗暗期望,這種勉強維持的來往是不是也該結束了。

他幾年前就進了父親的公司,並立刻升到要職,這些都是通過他寄來的新年賀卡上的近況報告得知的。其他大學同學似乎從來沒收到過他的賀年片,所以我一直無法理解,他究竟為什麼選擇我來維持聯繫。或許是因為我沒有當公司職員,而是選擇了執筆創作這一比較特殊的職業,讓他對我產生了一點興趣。或者更直截了當地說,是他期待將來有一天,我能對他起到一點作用。不過這些都是我的揣測而已。

突然接到他的電話,是在兩天前。新買的智能手機突然接到一個沒有號碼的莫名來電。我還不太習慣操作,手忙腳亂地接通之後,只聽見一個口氣隨便的聲音說:「是我。」連名字也不通報,以為上來就是一句「是我」就可以暢通無阻,正是他這種傲慢的態度令我難以接受。不過我承認,儘管這是畢業以來第一次聽到他的聲音,我還是立刻明白「哦,就是那位光彩奪目先生」。

「要不要見個面啊!」他接著說。

我推託說現在工作很忙,於是他換了語氣,說:「你能不能跟我見個面?」

我一點兒也不想跟你見面!心裡這麼想,嘴上卻說不出來,這是我的弱點。既是你的弱點,也是你的優點。我多麼期待能有人這樣誇我一句。

「你知道一個名叫『山家某某』的人嗎?」店員把咖啡送上來,他瞧都不瞧店員一眼,甚至有點厭煩似的背過臉,問我。

「山家某某……」我重複了一下他隨便拋過來的這個模稜兩可的詞。心裡對他這種「我只負責暗示,思考是你們的事」的做法很反感,但我的腦海中確實立刻浮現出一個人名,於是回答他:「你是問山家清兵衛嗎?」

「啊,就是他、就是他。他是什麼人?」

「你在仙台,卻連山家清兵衛都不知道嗎?」

雖然嘴上這麼說,但實際上我自己也是最近才了解到這位山家清兵衛的事的。仙台的居民當中,沒聽說過山家清兵衛的名字的,大概也不少。但我想,這樣挖苦他一下應該沒什麼問題,甚至可能獲得嘉獎。

「我現在住在東京呢。」

「是嗎?那就更成問題了。你在東京工作,為什麼會出現在仙台?」我隨口說出他本該就任的公司名稱。

「哦,忘記告訴你了,我已經不在那裡了,四個月前就換公司了。」

莫非他在父親的公司遭到冷遇,被掃地出門了!我心裡暗自欣喜。但他立刻接著說明:是他父親的公司又創立了一家涉足新領域的分公司,想由他擔任董事長。我這才明白,如今不過是他那一帆風順的人生旅途中的一幕,心境頓時暗淡下來。

「那你是為了見我,而專門跑到仙台來的?」

「怎麼可能?」他苦笑著說,「我來這裡是為了視察這邊的工廠。」

「我就說嘛。」

「另外,這裡有個女朋友。」他笑起來。他那看上去跟學生時代時相比絲毫沒有改變的外表令我立生嫉妒。「我計畫明天跟她一起去室內大劇院欣賞音樂會。」

「原來如此。」我知道他是有家室的人,但實在沒興緻追問這些。就如同北美買來的DVD用我家的放映機無法播放一樣,他的常識與我的常識,規格不一致。「你從學生時代起就是女生們的靶子。」我說這句話時飽含譏諷的口吻,不如說,這句話本身就是對他的嘲弄。

「是的呢。」

沒想到,我射出去的那支諷刺之箭,不但沒能刺傷他,反而被他吸入體內,最終變成了助其成長的營養成分。

「你要知道,不管到哪裡,總能感受到別人的視線,也是一件很令人發愁的事呢。」

我不由得想感慨,他這滿腔的自信到底來自何方?我甚至想,如果他出本自傳,我絕對不能放過,必須讀一讀才行。

正這麼想著,就聽他繼續說:「不管怎樣,你也算是個耍筆杆子的,我想你一定對歷史那一類的事有所了解吧?」

「哪裡,我對歷史一無所知。」

「虧的你還是個耍筆杆子的。」

「是啊。」

「哼,我就知道你們這種人,反正是用電腦寫文章,所以明明自己不會寫的漢字,也能不動聲色地照用無誤吧。」

我不得不點頭。因為隨便翻開我寫的書,滿篇都是我不會寫的漢字。

如果你來就是為了這麼攻擊我的話,請馬上滾回去!我很想沖他這樣吼上一嗓子,但是對他,我連說這個都嫌麻煩。

「山家清兵衛相當於伊達政宗的家臣。伊達政宗,你總不會不知道吧?」我再次帶著挖苦的口氣說。

「伊達政宗,我知道。」他毫不畏懼地答道。

「山家清兵衛曾經被伊達政宗派到四國的宇和島去。」我一邊說,一邊整理頭腦里那些本來就記得不是很清楚的知識,「宇和島原本是伊達政宗從德川那裡得到的領地。」

「從仙台藩到四國,那可不是一般的遙遠吶。」

「如此安排是故意刁難他的。」我也點頭說道,「政宗的真正目的,是要把秀宗打發到宇和島去。秀宗是政宗的兒子,一直放在秀吉那裡撫養。」

「政宗的兒子由秀吉撫養,就叫秀宗,這名字取得真省事啊。」

「從前的人都是這樣的吧。於是,山家清兵衛就作為這位秀宗的顧問,或者叫助理,被派遣同行了。當時政宗對秀宗說,你就把山家清兵衛當成你的父親。可見山家清兵衛是一位深得政宗信賴的家臣。」

「哦。」他嘆了一聲。聽上去跟之前的口氣完全不同,像是很感慨的樣子。我暗自提防,他是不是又要吐出什麼令人不愉快的話了。不過,他沒再作聲。

「山家是個非常優秀的人才。政宗交代山家:『你要做到愛護家臣,不欺壓百姓。我希望日後人們能感慨「秀宗不愧是伊達家的後代!」。秀宗就交給你了,好好撫養他。』而山家完全遵照政宗的囑託嚴格執行。山家一定是一位嚴肅認真的人。」

「這是真的嗎?」他眨著眼問道。

「我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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