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個人樣

「這世上既沒有所謂神明,也沒有什麼救世主。」

坐在黑澤身邊的調查委託人無可奈何地說道。這位四十過半的家庭主婦說這句話時並不是回答「關於神明和救世主是否存在,您的意見是肯定呢,還是否定?」這一類提問,而是嘆著氣,帶著無可奈何的口氣說的。就好像好萊塢電影裡面主人公深陷困境時會脫口而出一句「上帝!」或「我的天哪!」一樣。

最近,黑澤一有時間就一個人拿著魚竿跑去釣鯉魚。他喜歡去位於仙台車站東口后街的釣魚池,中央是一個形似小池子的水槽,周圍擺放著幾條長凳。黑澤來這裡既不注重娛樂,也不在乎成果,他只是漫無目的地坐在長凳上垂下魚竿。像現在這個工作日的大白天,這裡幾乎沒什麼顧客,經常出現在這裡的自然就是那幾個熟面孔,這位中年婦女就是其中之一。

當她得知黑澤從事偵探業務,就湊過來,對黑澤說:「我想請你幫忙調查一下我妹夫,希望能抓到他那些風流韻事的證據。」

魚竿前端的浮標動了一下,往下沉。黑澤條件反射地轉動手腕,提起魚竿,但沒有期待中的手感,結果是被魚兒搶走了魚餌。他收起漁線,把新的魚餌掛在魚鉤上。

「雖然他是我親妹妹的丈夫,但我真的不願意把他那種人當成我的親戚。」坐在黑澤身邊的婦女握著魚竿,繼續說道,「實在是個讓人討厭的傢伙。」

接下來,她像描述自己前半生的經歷一樣,熱心地講述起比她小五歲的妹妹。

「我妹妹年輕時當過護士,跟她照顧過的住院病人結了婚。唉,當初兩人交往時也算是有過戀人之間那種甜蜜的時光吧。總之,那個男的用『我愛你!』『我的心中只有你啊!』這種甜言蜜語把我妹妹騙到手了。」

「是嗎?」

「是啊。」

「你確定他當時說過這些話?」

「這我倒不清楚,但我想一定不會錯。結果,一旦結了婚,嚯,那條狐狸尾巴就露出來了。簡直就是『已經上鉤的魚何必再喂飼料!』的典型代表。」

「絕不上鉤、凈吃魚餌的魚也很多啊!」黑澤說著揮動魚竿,讓浮標在更遠的地方沉入水中。

「黑澤,你怎麼凈跟我貧嘴!」這位婦女一邊說一邊提起魚竿。也是個空竿,魚餌被奪走了。不過她的魚鉤沒有鉤彎,所以與其說她在釣魚,不如說是在餵魚。她又嘟囔了一句:「我又不是來跟你討論釣魚的。」

不討論釣魚,討論釣人,黑澤在腦子裡回了她一句,嘴上卻說道:「結婚以後,怎麼樣了呢?」

「那個男人的態度明顯變得冷淡了。他在一家有名的企業工作,本來就很忙,經常顧不上家。結果稀里糊塗地,他就讓我妹妹跟他老爹老娘住在一起了。他那個老爹,也就是我妹妹的公公,患有老年痴呆,已經癱瘓了。你看,這不明擺著早有預謀嗎?」

「預謀?」

「因為我妹妹是護士,娶過來正好可以替他家照顧這個病人啊!」

「釣到手的魚,派來照顧病人。」

「黑澤,你的釣魚說還有完沒完?」

「在釣魚池說釣魚,不是最應景的嗎?」

「把你的應景先放到一邊去吧。」

她的妹妹承擔了所有家務,這家的兩個老人也處處利用兒媳的善良,一會兒說肩膀脹啦,一會兒說想吃甜的啦,一會兒又說甜食吃多了牙疼啦,整天任意使喚兒媳婦,簡直是毫無顧忌。

「而我妹妹又是個心地善良的老實人,即使心裡再為難也忍著,盡心儘力地侍候這兩個老人。」

「那個做丈夫的呢?」

「當然什麼也不做,只是冷眼旁觀啊。哎呀,旁觀得那個徹底呀,真讓人忍不住驚嘆,這世上還有袖手旁觀到這種地步的人!既不過問妻子的煩惱,也不慰勞妻子的辛勞。」

「丈夫家沒有其他兄弟姐妹可以分擔你妹妹的辛勞嗎?」

「兄弟姐妹倒有一大堆,他有哥哥、姐姐和弟弟,一個不缺,簡直是完美版。」

「先暫且不說你這個『完美版』用得是否準確。」

「但是,這些傢伙,一個個都不著家。明擺著都算計好,把麻煩事推給我妹妹一個人承擔。實際上,我妹妹全心全力照顧病人,全然不顧自己的身體,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她已經心力交瘁、疲憊不堪了。我實在看不下去了,就建議我妹妹跟那家人商量,看能不能把癱瘓的病人送到療養院去。」

「結果呢?」

「結果我妹妹被他們怒吼:『虧你說得出這種話,是想讓我們家丟人現眼嗎!』」

「是誰吼她?她丈夫?」

「對,還有她丈夫的兄弟和姐姐。」

「虧他們還是完美版。」

結果,病人還是沒能送到療養院。她妹妹就一直侍候到老人去世為止。

黑澤再次提起魚竿,結果還是被奪走了魚餌的空竿。他重新裝上魚餌。

「從那時起,那個母親,哦,我指的是我妹妹的婆婆,那位老人開始向我妹妹敞開了心扉。當然了,因為除了這個兒媳婦,再沒有把她當成自己的親人來盡心竭力地照顧的人了。與此同時,她那個丈夫在忙什麼呢?他一門心思地忙於結交其他女性,熱衷於婚外戀。」

「精力充沛,令人欽佩不已啊!」

「簡直喪盡天良啊!把病弱年邁的雙親推給妻子,自己卻若無其事地到處拈花惹草。結果,前不久他母親也去世了。老人家最終被送往醫院時對她這個兒媳讚不絕口,離開人世之前還一直握著兒媳的手不放。」

「真是令人感動的溫馨故事啊。」

「我可不認為這是什麼溫馨故事。不過,事情發展到這一步還算平穩,我還能心平氣和地向你講述。」

「還有精彩後續嗎?」

「簡直是急轉直下。」

「可以跟《鼴鼠》 媲美嗎?」

「什麼鼴鼠?」

「一部電影,前半部分和後半部分大相徑庭的經典作品。」

「那部電影里也有魚出沒?」

「有沒有呢……」

「你那套應景理論跑哪兒去了?」

她妹妹的故事,後續如下:

迄今為止沒有動過一根手指頭照顧一下親生父母,只顧著自己享受不羈放縱、奔放人生的這位妹夫,最近突然向她妹妹提出了離婚:「我喜歡上別人了,所以要跟你離婚。」他說這話的口氣不帶半點商量的餘地,幾乎就是宣告、是命令。

「那個男的,家裡以前是地主,所以父母去世後留下了一筆遺產。」黑澤身邊的婦女繼續說道。

「於是,遺產繼承問題就接踵而來了。」

「他這種情況,按照法律規定,父母去世,財產會遺留給子女繼承,跟兒媳婦並沒有直接關係。這種法律規定是不是大有問題啊!你看,對一般家庭來說,照顧老年人這種苦差事不都是當兒媳婦的承擔嗎?可到繼承遺產這一步,卻與兒媳婦沒有直接關係了!更不合理的是,如果這時候離了婚,那就徹底與其斷了關係,成為陌路人。當然,我妹妹這些年付出如此多的辛勞,並不是圖什麼遺產。關於回報,她從來沒有提過哪怕一字一句,也沒有發過任何牢騷。但我這個做姐姐的,實在看不下去她丈夫那麼沒良心。自己的父母需要照顧的時候,妻子就必須理所當然地犧牲自己的青春和事業,把人生都耗費在照顧老人身上。等兩位老人安度了幸福的晚年,就立刻毫不留情地對妻子甩一句『我喜歡上別人了,所以要跟你離婚』。對他來說妻子沒有用處了,就馬上薩喲娜拉!那我妹妹成什麼了,不就是一個免費的專職護理員嗎?」

黑澤默不作聲地聽到這裡,只簡單地說了一句「原來如此啊」。

「聽說,那個婆婆為了感謝這個細心照顧她的兒媳婦,還特地留下書信,表達了老人的遺願:比起那幾個從來沒照顧過我們老兩口、毫無孝心的子女,這個盡心儘力孝敬我們的兒媳婦應該得到最多的遺產。」

「真是溫暖人心吶!」

「但是,因為這份書信沒有被認定為正式遺囑,所以毫無法律效力。結果還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太可惜了。」

「老太太親筆寫的遺書卻無效。這不是太荒唐了嗎?」

這位替妹妹打抱不平的婦女,一方面是覺得妹妹太可憐,另一方面是對這種只會千方百計地利用妻子、毀了她的人生的妹夫怒不可遏,於是找到黑澤,想弄到那個男人搞外遇的照片作為證據。「至少要從他那裡索取一筆離婚賠償費,好歹也算替妹妹報個一箭之仇。」

黑澤找不到拒絕這筆交易的理由。魚竿前端的浮標依舊毫無動靜地漂浮在水面上。

「話又說回來,我真想不通他到底要怎樣。」這位委託人也一動不動地盯著釣魚竿前端那根下垂的線,說道,「他這種為所欲為的傢伙,難道就沒有絲毫罪惡感嗎?我真想當面質問他:『你也算是個人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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