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小舟

「水兵利貝,我的小舟 」若林繪美小聲地輕輕唱了一句後,笑著說,「這首歌好難忘啊。從前,我的確經常哼唱這支歌呢。」戴著銀框圓眼鏡的她面容仿如少女,笑容甜美。雖然看上去臉上沒有多少皺紋,可已是滿頭銀絲,乾澀的皮膚透出長年累月的辛勞。她接著問:「黑澤,這件事你是從哪裡打聽到的?」

「您高中畢業以後馬上就參加工作了吧?」

「我嗎?哦,是的,在一家點心製作公司工作。」

「您那時負責處理公司里的日常事務。當時您給人的印象是:工作認真,老實本分。平常不太開口,但這首歌,您經常一邊沏茶一邊哼著,『水兵利貝,我的小舟』。」黑澤坐在若林繪美對面的椅子上,不動聲色地說道。

「我都不記得是從哪裡學來的了,不過我記得以前確實非常喜歡這首歌。」若林繪美眯縫著眼睛說道。

她一臉天真無邪,完全看不出已年近七旬。在她身後的病床上,躺著年長她一歲的老伴。黑澤曾聽眼前的這位老人說過:「我老伴上次體檢時發現得了癌症,簡直就是一眨眼間,就變成了現在這個樣子。」若林老先生三個月前癌症惡化,現在幾乎沒有意識。若林繪美婆婆藉助護士們的幫助,每天要照顧老伴的飲食和排泄,還要給他入浴。這些護理工作絕對不輕鬆,但她看上去似乎神色悠然。

「背誦那些化學元素符號,曾經是您的愛好嗎?」

「我喜歡這首歌,並不是為了記住那些元素符號。你不覺得這支歌的旋律很歡快嗎?『水兵利貝』,歌詞的發音我也很喜歡,特別是『我的小舟』這個詞的感覺,不是給人『勇往直前、活潑可愛』的印象嗎?」

「好像也有這種風格的小說吧?」黑澤蹺起二郎腿,兩眼直直地望著若林繪美,說道,「我記得那篇《與幼小者》 的最後一句就是這樣的吧?『去吧,奮然地!』」

「我也記得!『去吧,奮然地!幼小者啊。』真是呢,《我的小舟》的歌詞里也有這種奮然前行的感覺呢。啊,知道了!我想起來了。我工作過的那家公司的茶歇間里,牆上有一幅掛曆,掛曆上畫的是某個海港,還有一名英姿颯爽的船員。我每次去沏茶,看著這幅畫,就想著:哦,水兵!接著那支歌『水兵利貝,我的小舟』不就這麼自然而然地脫口而出了嘛!」她似乎很喜歡這段突然回想起來的記憶,繼續說道,「可是,你是怎麼知道這件事的?這都是五十年前的事了呢!黑澤,你連這種小事也能調查到啊?」

「這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接受您的委託之後,我首先就找到了您以前工作過的公司。」

「那麼多年過去了,那家公司早就不存在了吧?」

「公司是沒有了,但老闆還在。我說的是第二代老闆。他還告訴我他與您曾經共事過呢。」

「哦……」若林繪美好像剛剛發現一個從未曾打開過的箱子一樣,恍然大悟地說,「他現在怎麼樣了?我想起來了,他和我同年,我們的確在那家公司一起工作過。我總覺得那個人的工作能力不怎麼樣,後來才得知他是我們老闆的公子,當時心裡既釋然又驚訝。他現在好嗎?」

黑澤向若林繪美解釋起來:開始調查時,他首先找到當時的街道地圖,通過在周圍一帶進行探聽查訪,打聽到了那家點心製作公司老闆的下落。據說那家公司十年前就破產了。黑澤在附近一家花店店主那裡看到了一張那家公司老闆寄來的賀年卡,上面寫的住址顯示,他已經搬到關東北部另一個縣去了。接著黑澤依照賀年卡上的住址,查閱住民票 的搬遷記錄,這才追蹤到這位第二代老闆的下落。

「可是,一般人的住民票屬於個人情報,能夠隨隨便便地被其他人查閱嗎?」若林繪美聽到這裡,忍不住說出了心裡的疑問。

「如果不是有身為住民票主人的債權者等這類充分的理由,或者沒有委託證明書,是不可能把住民票弄到手的。但反過來,只要稍微麻煩一點,冒充一下這類角色,弄到住民票就不是一件難事了。」

「這難道不是歪門邪道嗎?」

黑澤聳聳肩,沒有回答這個問題。

「現在,這位社長公子以種植水果為業。他前不久剛處理完公司的債務,好不容易才開始新的生活。」黑澤一邊說明,一邊回想起前不久,在他拜訪的那間小公寓里,笑著對自己說「一切從頭開始」的那個男人。他用力握緊拳頭,露出滿是舌苔的舌頭展顏一笑的樣子,看上去既像在欣賞自己的人生,又像是已經自暴自棄。黑澤繼續述說:「我用您結婚前的姓名問他,是否認識佐藤繪美?他回答說,還記得您。」

「都過去五十年了,他居然還記得我?」

「您或許已經記不得他了,但對他來說,您是他深深難忘的女子啊。」黑澤接著轉述第二代老闆的話——

「繪美,我曾經暗暗地喜歡過她。不過當時我還太年輕,單純又害羞,既不懂女孩子的心,更不知道應該怎樣跟女孩子打交道。我記得那時她經常唱著一支歌,歌詞是『水兵利貝』。我還問過她:『你唱的水兵利貝是什麼?』她說是小時候別人教的,又反過來問我:『利貝是什麼意思呢?』我哪兒知道,就胡亂回答她:『是這個水兵的名字吧。是個外國人,名叫利貝的一名水兵。』結果繪美一聽,大笑不止。這件事我現在還記憶猶新,就像昨天發生的一樣。」

「可我卻一點兒印象也沒有了,真過意不去啊。」當著黑澤的面,若林繪美苦笑著說,語氣中透著一絲罪惡感,「而且,我真沒想到,在他的心目中我居然是那樣的。」

「可能吧。」

「唉呀呀!」若林繪美大聲笑起來。黑澤望著眼前這位老人無拘的笑容,內心深深感慨:從半年前開始,她一直照顧著癱瘓在床的丈夫,從一家醫院輾轉到另一家醫院,一定早已身心疲憊不堪。但看她這樣一笑,還真顯得年輕呢。

「人生路上,我是不是走錯了一步啊?黑澤,你說,搞不好我或許就是個老闆夫人啦,是吧?」

「後來破產了的公司。」

「可如果是我當上了老闆夫人,那麼說不定就能夠力挽狂瀾,讓公司順利渡過危機呀!」若林繪美一邊說,一邊瞥了一眼躺在病床上的丈夫的後背。

「也是呢。」黑澤答道,「如果那樣,您所度過的也許是比現在更加充實、更加快樂的人生。當然,也有可能是更加艱辛的人生。」

「事到如今,也只能這樣憑空想像,無法改變啊。」若林繪美眯著雙眼,說道,「就好比吃的東西。」

「吃的東西,怎麼說?」

「在咖啡店裡挑選糕點時不是經常發愁嗎?是要奶油蛋糕呢,還是選栗蓉糕?」

「我可從來都不吃零食哦。」

聽見黑澤這句話,若林繪美滿臉驚訝,上身往後仰。「不吃零食的人生,有什麼意義啊?我建議你,乾脆把蛋糕當作主食吧!」

「然後呢?」黑澤催促道。

「嗯,假設你選了奶油蛋糕,事後可能會想,如果我選的是栗蓉糕,會是什麼味道呢?如果一起去的朋友選了栗蓉糕,也許能分一口嘗嘗。就知道,哦,原來是這種味道啊。」

「但是,站在人生的分歧點上,這種方法就不能用了。你不可能去詢問選擇另一條路上的人,你那邊怎麼樣啊?」

「就是啊,你無法試著嘗嘗另一種人生的滋味。除非像科幻小說里寫的那種,比如有時空隧道,或者真的存在一個幻想世界。」

「您說得對。」

「所以呢,我跟這個人結婚了,就只能滿足於此了。」若林繪美伸出食指,指了指背後。

「您的口氣聽上去有些後悔的意思呢。」

她輕輕地搖了搖頭:「這一輩子活到今天,雖然耀眼華麗的事情一件也沒經歷過,可也不算差喲。我這個老伴是個好人,雖然他老實正經,跟他在一起沒什麼樂趣。」

「這些話可都被您老伴聽見了哦。」黑澤苦笑著,用下巴示意了一下若林繪美背後,躺在床上的病人。

「我知道呀。不過,說他老實正經也不是壞事呀。」

「嗯,也是。」

「雖然他過去也曾有過拈花惹草的經歷。啊,這個上次跟你說過了吧?」

黑澤稍微眯起眼睛,歪著頭,指著病床說:「被他聽見了。」

躺在病床上的丈夫雖說沒什麼意識,但也許耳朵還是能聽見的。

「不管他。我巴不得他聽見了,一氣之下清醒過來呢。」

「不管怎樣,您就是想讓我幫您尋找昔日戀人的下落,以便了解您的另一場人生,是吧?」

或許是出於罪惡感,抑或是出於害羞,若林繪美笑了起來。「那根本算不上什麼戀人啦。」她揮著手說,「你想想,總共就一起相處了四天,僅僅那麼四天吶。」

「五十年前僅僅相處過四天的男人,居然讓您念念不忘至今啊。」

「我上次也告訴過你,我和初戀只待了一天呢。而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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