替罪羊

如果我是那種冷酷無情、殺人不眨眼的惡魔,那該會多麼輕鬆啊。那樣的話,無論殺掉多少人,我都不會感到絲毫的悔恨。斷送一個人的性命在心裡留下的陰霾,甚至不會超過自家車保險杠上多了幾個凹坑所帶來的煩惱。這樣就能面不改色、一次又一次地繼續殺人了吧。無論對方是誰,只要我心血來潮,就可以隨意殺人。即便被稱作「連環殺手」、「殺人魔鬼」、「變態惡魔」等,即便會讓人們恐懼並被蔑視,我也會毫不在意吧?正是這種殺人魔鬼,才往往很難被警方鎖定。因為這種兇手的作案動機不清晰,與被害者的關係也不明確,所以警察很難捕捉這類行兇者的特徵。您覺得如何,刑警先生?這種殺人不眨眼的罪犯,心血來潮時就突然行兇作案,是不是很可能有朝一日又突然決定「夠了,不想幹了」,就金盆洗手停止犯罪?

但是,我跟這類罪犯完全相反。因為我的殺人動機十分明確,與被殺者之間的關係也十分清晰。如果那個女人被人殺害,那麼行兇者毫無疑問就是我——這個中年男人。這結論就像按照固定公式導出的計算結果一樣簡單明了,我會立刻被警察列入通緝名單。

既然我對此結果心知肚明,為什麼還要動手斷送那個女人的性命呢?

這一點我也不知道要如何向你解釋清楚。等我意識到時,就已經採取了行動,無法控制住局面了。

人類存在著矛盾心理,明明知道不能做的事情,卻控制不住自己要去做。你看,很多女性被勸告不能多吃甜食,但她們卻抵擋不住美食的誘惑,貪吃後又陷入痛苦;也有這種男人,被忠告過不能偷看一些東西,卻控制不住好奇心而去窺視,結果事與願違,讓仙鶴飛跑了 。不,實際上並沒有這種人,我只是想開個玩笑。可我這種笨人,連個玩笑也開不好。

世上有一種人,是要到事發並採取了行動之後才知道發愁:完了,這下可不得了啦!

我就是此類人。事已至此,我才開始悔恨。

當然,我後悔的並不是殺了那個女人。會出現這樣的結果,完全出於無奈。因為就是這個女人,奪走了我唯一的兒子的生命。沒錯,那僅僅是一次交通事故。但那個女人奪走了一個年僅九歲的孩子的生命,卻沒有絲毫認罪意識,沒有點滴懺悔之意。作為永遠失去了孩子的可憐父親,我對她的表現感到目瞪口呆。對這種人,我不可能產生哪怕一絲一毫的憐憫心。

我說的後悔,是指這個女人奪去了我兒子的生命,她已經毀掉了我的整個人生。而為了消滅她,我又再次毀滅了自己。我是為此而感到懊悔、憤慨和遺憾。

我本分做人,沒有任何過錯,卻無緣無故地遭受到如此不幸的沉重打擊。事到如今,我的生活也沒有任何好轉的跡象。

如果能夠讓那個女人嘗到我所承受的苦楚;如果兒子能夠回到我的身邊來,我還能夠得到一點安慰。但是現在,不僅逝去的兒子無法復生,我也即將作為殺人犯受到懲罰,這難道還不使人懊惱嗎?

我現在的這種心情,刑警先生,您能理解嗎?

我沒有任何逃避懲罰的念頭。自從三年前失去了兒子,我生活中的每一天,都沉浸在無垠的苦海之中。即使肉體或精神上再增加一些痛苦,我都不會有任何知覺了。就像背負了沉重的石頭,原本十公斤就已經承受不住、被壓垮在地上了,那麼重量增加到十一公斤也好、二十公斤也罷,結果都不會有什麼區別。

我只是感到非常憤慨,難以接受。世間如此不公平!

丸岡直樹早就知道,那個女人住在這片高檔住宅區里的那棟豪華公寓樓里。早在三年前,她開車撞死了自己的兒子,在事件的處理過程中,丸岡得知了她的住址。他記得自己曾有兩次,漫無目的、下意識地溜達到了這棟豪華公寓樓前。他默默地抬起頭,仰望巍然聳立的大樓,然後低頭嘆氣,沮喪地離開了。

當丸岡直樹再次來到這棟樓附近的時候,他就應該預料到,可能會碰到那個女人,正所謂冤家路窄。再次與她相逢時,他的第一反應是驚詫萬分。

這三年間,丸岡直樹一直備受煎熬、勉強度日。他努力著,試圖把與這起事故相關的所有細節都從腦海中抹去。尤其是那個肇事女司機,為了不想起她,丸岡慎重地將她埋葬在了記憶的某個角落。因為他深知,萬一不小心再次觸碰此事,沉積在體內的憎惡和怨恨,將會像火山爆發後的岩漿一般,一發不可收拾。實際上,當時走在路上與那個女人擦肩而過時,丸岡直樹並沒有認出對方是誰。但就在那個瞬間,他的身體和頭腦都有如針刺般灼熱。是身體向他發出了信號:要注意,這個女人不是好人!就好像眼前突然出現一隻形狀怪異噁心的昆蟲時,身體內部會發出「不要靠近它」的警告一樣。

丸岡直樹明白這女人是誰了,隨後脫口而出說了一句話:「你現在依舊住在這棟樓里嗎?」

同時,他內心的反應卻是:不會吧,怎麼可能呢?

丸岡直樹已經搬離了三年前的家,那還是兒子出生時購買的新居。但只要是在那個家裡,無論在哪個房間的哪個位置,他都會看見兒子的身影、聽見兒子的聲音。於是他忍痛低價拋售了那處陪伴自己和家人度過了九年幸福時光、處處留有兒子身影和足跡的房子,另外購買了一處二手公寓。這期間他連工作也換了。雖說在之前那家公司,上司和同事都對痛失幼子的丸岡直樹投以同情的目光,對他也特別寬容禮讓,他卻對此難以忍受。

事故發生前,每天清晨,他都會帶著兒子一起出門,送兒子到學校之後,再踏上去公司上班的路。這段深刻的記憶已經無法抹去了。每天清早出門上班,他最先意識到的便是兒子已經不在人世間了。早上身著西裝、穿好鞋,拉開房門的那一瞬間,他經常會抑制不住內心湧起的悲痛和淚水,傷心地哽咽起來。

每天這樣承受著昔日的回憶帶來的痛苦折磨,讓丸岡直樹的忍耐達到了極限。終於有一天,他極不情願地向原單位提出了辭職申請。

自己已經淪落到了如此境地,可眼前這個女人的生活竟然與三年前別無二致。怎麼可能呢?絕對不可能吧!

丸岡直樹簡直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

女人若無其事地回答道:「我還住在這裡呀。為什麼我不能住在這裡,而必須搬走?」她滿臉疑惑,但因為偶然遇見丸岡直樹,她也流露出了幾分膽怯。

確實,曾經無比仇視自己的男人突然出現在面前,她的內心一定會產生恐懼。「你來幹什麼?」她強硬的語氣中也含有怯懦的成分,「我要叫警察了。」

丸岡直樹回想起,以前聽說過,這個女人的哥哥還是弟弟跟警察有關係。也許正是這個原因,三年前出事時,她雖然開始時顯得驚慌失措,後來的表現卻十分沉著冷靜。顯然,是背後有人在指導她行事。

丸岡直樹默默地審視著面前這個三十來歲的單身女人,她長腿細腰,胸部豐滿,一身時髦的裝束。給人的感覺是,一定有不少男人圍著她轉吧。果然,就在這時,從後面快步走來一個身穿黑色衣服、扮相酷似電影明星的帥哥。他把手搭在女人的肩上,親密地說道:「那麼,下次我再約你吧。」然後便轉身離開了。不過他剛剛走出幾步後又突然停下腳步,轉身對女人大聲說道:「對了,過兩天我買的新車到了,就來接你。你也想體驗一下開新車的感覺吧!」說完,他再次依依不捨地揮手離去。

丸岡直樹茫然地望著眼前的這一幕。女人顯得有些尷尬,卻突然態度一變,嚴肅地說道:「因為那起交通事故,我也失去了很多很多。就算是現在開開新車,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吧。」

「你的駕駛執照呢?」丸岡直樹知道她的駕照已經被吊銷了。

「那玩意兒,有沒有都無所謂。」

「刑警先生,你為什麼笑?」我坐在副駕駛席上,不解地問旁邊一邊開車一邊笑出了聲的刑警。其實我還無法確定該怎樣稱呼他才合適。是按照職業稱呼他「刑警」,還是按姓名稱呼他「田中」?「我剛才說的話,難道有什麼地方很可笑嗎?」

「你剛才的故事裡,半路殺出的那個程咬金太滑稽了!冤家路窄、狹路相逢,你正和那個女人處於仇人相見、劍拔弩張的對峙狀態,那位老兄偏偏不知趣地跑來,還丟下了一串讓你更加憤怒的話,之後拍拍屁股若無其事地揚長而去。你說他這是來得巧呢,還是出現得正不巧呢?他這一來一去,簡直就是個『火上澆油哥』啊!」聽著身邊的這位刑警把自己嚴肅認真的坦誠傾訴當成了玩笑話,還如此輕描淡寫地隨意評論,丸岡直樹不禁懷疑,莫非他除了自己的工作以外,對其他的事情一概沒有興趣?

「你懷疑我剛才的話是胡謅亂編的?」

「不是。我只是在想,世上確實時常會發生這種戲劇般的故事。如果是你胡編的,情節未免太逼真了。不過,我也有幾個疑點想跟你確認,離我們到達案發現場還有一段時間,你能先回答我幾個問題嗎?」

「您在開車,還是集中注意力比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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