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途的盡頭

當被高山環繞的小鎮還是我全部的世界時,群山只是告訴我季節變換的日曆,我從不覺得它們是「要塞」。直到我知道了山的另一側還有別的城鎮,城鎮的另一側還有更大的城鎮時,我才開始這麼想。

在此之前,我都跟奶奶一樣。

對去大城市實現夢想的機會降臨,卻得不到身邊的人理解,在小鎮上度過一生的奶奶來說,那些山,毫無疑問就是「要塞」。如今,我跟奶奶問起那時的事,她也會笑著回答,是那個年代造成的啊。眼角眉梢卻有一絲揮之不去的悲傷。

放棄夢想的不止我一人。那時,在那個鎮上,有許多想上學,卻因為沒錢不得不放棄的人。也有人明明心有所屬,卻不得不哭著跟父母指定的人結婚。後者雖是我的想像,可即使人口不斷減少,小鎮上的人口還不到五千,找出五個這種情況的老婆婆也不足為奇。

這些人抬頭望著山,試圖把自己的身影和在遙遠天空飄過的白雲重合在一起,他們向那些現實中摸都摸不著的東西祈求,求它至少能把自己的思緒帶向更遠的地方。他們在心中如此祈禱,卻在那座小鎮上度過了數十年的光陰。

難道不是這樣嗎?山還是原來的山,可圍繞在小鎮四周的環境卻變成了鄉村。

以前去鄰鎮時,要在蜿蜒連綿的山路上開一小時的車,翻山越嶺才能到達。可早在我出生之前,確切來說是在爸爸上五年級時,兩鎮之間就修好了隧道,開車不用二十分鐘就能到了。從鄰鎮去機場的大巴雖然每天只發一班,卻不用兩個小時就能到東京。就算先乘特快列車到大阪,再換乘去東京的新幹線,總共也花不了半天的時間。

大學也是,每年都有大約四分之一的人能升學,有時會聽說有人相親結婚,可再也沒聽說有人哭著出嫁。有時會在街道里看見烤肉聚會之類相親活動的海報,先不說想不想參加,單說氛圍就營造得很好。

這些時代的變遷,奶奶這代人都親眼所見,他們不會一直都覺得山是「要塞」了吧,能感覺到山正在變矮吧。不,有這種感覺的人,只有受到了發展恩惠的人。

覺得「自己要是晚點出生就好了」,並為此而嘆氣的人也許更多。

當聽兒子說想出海去當船員時,奶奶是怎麼想的呢?當女兒成為空姐時,她是發自內心去祝福女兒的嗎?要是自己也能出生在這個時代就好了,在她心中的某個角落,肯定也有這樣的羨慕。

若是如此,奶奶看到我這個孫輩時,也會渴望生活在我出生的時代吧……

「阿萌,全景拍攝要按哪個按鈕來著?」

充斥在我頭腦中的想像,像肥皂泡破裂般瞬間消失,我被拉回了現實世界。奶奶遞過來的數碼相機是鮮明的亮粉色,在大自然中明明是個異物,卻與知床的景色有著說不出來的相稱。

我們一早乘大巴參觀了知床五湖,午飯吃的鮭魚和鮭魚子蓋飯,然後上了觀光船。這條遊覽線路,可以從船上眺望在陸地上難得一見、被列為世界自然遺產的知床半島的景觀。從高山一直延伸入海的大地的顏色,坑窪不平的岩石的顏色,像鏡子一樣倒映出這些色彩的透明湖水的顏色,還有碧空如洗的天空的顏色,每種顏色都在鮮明地彰顯自己。視線根本就無暇顧及人造的東西。話雖如此,這些色彩對外來的色彩並無排斥,而是敞開了胸懷去接受。

奶奶站在這五彩繽紛的背景中,顯得比平時要年輕十歲。身處這片鮮艷的景色中,體內某種渾濁的色彩像要被點燃一般,讓我全身難受。

「按正中間那個按鈕,把箭頭對著全景拍攝。」

話音未落,功能已經調好了,我把相機還給了奶奶。這樣啊——奶奶從我手中接過相機,原封不動地舉到視線的高度,按下了按鈕。真是對機器一竅不通啊。我在心裡對她都沒轍了,但表情和聲音都沒表露出來。

是奶奶把一天到晚閉門不出的我帶出來的。她原本是要和爺爺來北海道,結果只和我兩人來了,倉促地買了一台自用的相機,所以不知道怎麼用也很自然。

從一百米高的斷崖上傾流直下、奔騰入海的瀑布,叫作湯之花瀑布,別名「男兒淚」。導遊這樣講解著。我記得剛才應該也有「少女之淚」。我能夠清楚地想像到少女的眼淚,可男兒淚是什麼樣子的呢?

老爸每次看關於動物的節目,都會在電視機前抽抽搭搭地哭。我和媽媽笑話他,他都會否認說,男人才更單純呢。但我從沒見爺爺哭過。

奶奶邊一句不落地附和著導遊,邊拚命按快門。她就算聽到「男兒淚」這個詞,也根本不會想起爺爺吧。

「阿萌,聽說這條線路沒準兒能看見馬熊呢。」

她兩眼發光地跟我說這些,我卻不知該怎麼回答。前年不是還有頭熊跑到鎮上來了嗎?因為奶奶是麵包師,爺爺當時還提醒她說,身上都是黃油和蜂蜜的香味,最好別一個人到山那邊晃悠。難道說,旅行中遭遇的熊完全是另一種生物?

「海也很美呢。翡翠綠和蔚藍。為什麼近看和遠看顏色會不一樣呢?」

如果爺爺在,一定會將答案脫口而出。可即使我一言不發,奶奶也不介意,繼續說著話。看著旅途中的奶奶,就能明白「飄飄然有凌雲之意」這句話的意思了。

話雖如此,我看海已經看膩了。

我知道奶奶帶我來北海道的原因。她是想讓我看看,在要塞般的高山另一邊的世界,尤其是想讓我看看其中最寬闊博大的土地。她一定是想告訴沒法去上學的我,不必為狹小世界中的事物而煩惱。她想告訴我,就算現在很難過,世界這麼大,有好多地方可以作為避風港。

這些,都是在不久之前的想法。

一到山那邊的鎮上就感覺掙脫了束縛,連我也有過這樣的時期。爸爸是船員,媽媽是麵包師,父母的工作都沒有固定的休息日,可他們不還是帶我去旅行了嗎?我去過京都和奈良的寺廟、迪士尼樂園這種眾人皆知的景點,也去過比我們住的小鎮還要偏僻的地方。尤其是大海,每年一定會去看一次。

——大海很厲害吧。阿萌你若是從家裡出發,不管往哪個方向走,都一定會見到大海呢。

爸爸總是這麼說。爸爸說,他從上初中時起,就朝思暮想地一心想要走出小鎮。每天晚上攤開地圖,想好要去哪裡,然後開始幻想離家出走,不管距離長短,總會到達某處的海邊。這時,他才能安心地睡著覺。

我喜歡「幻想離家出走」這個詞。因為自己是個孩子,被大人訓斥不想待在家裡時,跟朋友吵架想離開小鎮時,只是莫名想去遠方看看時,都沒法獨自遠行。最遠只能到小鎮的邊界。就算只到這裡,都會有陌生的大人來阻止我說「如果熊來了就危險了」。而幻想離家出走卻很自由。

也許,那就是我為逃出小鎮所做的演習。要是真的覺得撐不住,逃出去就好。因為心存這個念頭,我一直相信,應該沒有過不去的坎吧……

如今,我全然不這麼想了。

准乘二十人的船上坐滿了遊客。雖然是在暑假期間,可這些人都跟奶奶的年紀相仿,有些是跟家人一起來的,還有個跟我年齡相仿的男生。我沒有那麼傾心於欣賞景色,卻也沒有感到不快,但他從上船開始就一直盯著手機屏幕。應該不是在查知床的當地信息。像平時一樣跟身邊的朋友交流,也會與陌生人分享。我不知道他從哪兒來,可對他而言,知床和家裡一樣,都是「能用手機的地方」。

我也可以馬上進入他那種狀態。即便我來到這麼遠的地方,只要我不說,對人而言我就像在家裡一樣。

也可以說,無論我逃到多遠,對方也不知道。

若是被人騷擾,從那裡直接逃掉就好,離開這座小鎮就好。也許離開後也會被人說壞話,但不回去就不會聽到,時間流逝,那些聲音也會漸漸消失。死纏爛打追著騷擾你的壞人應該也沒那麼多。真有人那麼做的話,我也不得不採取更激烈的行動了。

可如今,我無論逃到哪兒都很難開始新的生活。就算交到新朋友,如果對方搜索我的名字,顯示的結果全都是誹謗和中傷,她的態度也會改變,不願和我做朋友了。在平凡的生活中,能被奪走的東西也許並沒有那麼多。

但是,如果心懷大大的夢想呢?藝人或體育明星,還有小說家,無論他們多麼努力去實現夢想,只要有了笑柄,就會在互聯網這個空間里,成為別人的眾矢之的。

就像對待麻奈那樣。

從小學高年級時起,我的夢想就是成為一名小說家。可我並沒有像知名作家接受採訪時說的那樣,從早到晚地讀書,把書當成最好的朋友。我只是每周去圖書館借一本書,每月拿到零花錢時,都去買兩本自己喜歡的連載單行本來讀,僅此而已。但跟身邊的人比,我還是有自信說出「自己的愛好是讀書」這句話的。

上了初中,我參加的社團是計算機部。

社團成員是初一的學生,男女合計十五人。雖說已經算比較大的文化類社團了,可活動內容都是更新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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