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鎮的燈光

札幌皇家酒店的「鳳凰」包間里,正在舉辦北海道大學經濟學系教授清原征四郎的退休紀念聚會。他原本是今年三月底退休,但因為論文的關係,任期延長了半年。那篇論文被美國權威雜誌認可,所以聚會氣氛熱烈也是再自然不過的。他以前教過的學生中,有上百人請了假千里迢迢地跑過來。冷餐會的會場內站滿了人,老同學們三五成群,邊興高采烈地聊著令人懷念的往事,邊瞅準時機去清原那桌問候。清原那桌前就像是在名店排隊等位。扎了根一般、理直氣壯地佔據了會場中為數不多的幾把椅子的,只有我和同伴三人。我們是教授的同學,到了這把年紀,別人應該不會太計較吧。

其中也有年輕人的圈子,看上去像大學剛畢業。無論畢業時間長短,恐怕這裡的絕大多數人都希望回歸學生時代。我與舊時友人們有多久……

「咱們有多久沒見了?」

「啥?佐伯也來杯加水威士忌吧?」

松本敏郎的回答完全不搭界。他好像正在跟端著紅酒和白葡萄酒的侍者詢問有沒有加水的威士忌。我端起還剩多半杯啤酒的玻璃杯說「還不用」,順勢送到嘴邊喝了一口。千川守端著餐盤走了回來。盤裡堆滿了火腿、培根和香腸。

「跟學生們實習做出來的東西一樣,好像在大學裡也能買到。嘗嘗要是好吃,就買點當土特產也不錯呢。」

千川說著,把淡紅色的火腿、切成厚片的培根和一看就知道肉質瓷實的香腸利索地分到三人的餐盤中。過了這麼久,他還是那麼實誠,我開始回憶起當年的情景。

我與松本、千川,還有今天的主賓清原,大學時在一棟名叫「清風庄」的公寓里共同度過了四年時光,是所謂「吃一鍋飯」的夥伴。父母為了讓我們專心學習,把我們送到了這麼遙遠的北方大地,可「兒女不知父母心」,我們每天都不分晝夜從早到晚打麻將。一周里有五天都去某個人的房間打麻將,說我們是「狐朋狗友」也許更合適。

四席半榻榻米的房間里既沒有廁所也沒有浴室,上廁所的話就去公寓旁邊的公共廁所,洗澡就去澡堂,走路八分鐘就到。連洗澡也四個人一起,連肥皂誰是誰的都分不清。當然,也沒有廚房和小洗碗池,吃飯去隔壁房東家的客廳(當時我們管那裡叫食堂)解決。那裡住著年近六十歲的夫婦二人,太太一個人做十六個學生的飯。據說為了公平,每個年級都有四名學生入住,可年齡不詳的學生也有幾個人。其中房東夫婦對我們四人分外照顧,因為我們跟他們的兒子同歲。他們的兒子去了東京讀大學。

——自己家附近明明就有好大學。唉,去東京生活讓人擔心。人生在世間就要相互扶持。我們對別人家的孩子好,別人也會對我們家的孩子好吧。

就是說這話的房東大叔教會我們玩麻將的。

房東太太做飯很好吃,但端盤擺桌卻很隨意,不管是炸土豆餅、煮南瓜還是土豆沙拉,把裝著菜的大盤子「咚」地往每個年級的桌子上一撂就完事了。要是豬肉醬湯或是咖喱,就直接連鍋端。當時手法嫻熟地為大家分餐的就是千川。我一開始很佩服他有眼力見兒,可後來聽千川說,家裡兄弟五個,他排老三,總覺得別人分得不平均,大哥的蛋糕塊兒大啦,弟弟的咖喱盛多啦,之類的,自己吃飯都吃不踏實,才毛遂自薦要負責分餐。聽他這麼說,我們都不客氣地把這項工作全權交給他了。

作為獨生子,這種理由我連想都想不到。

火腿、培根和香腸都分配得十分平均。

「對了,你剛才說啥?」

松本邊接過威士忌酒杯,邊問我。

「我是問你,咱們四個人有多久沒聚在一起了。」

「我的結婚典禮之後就沒聚了吧。正好二十五年了。」

「過了那麼久嗎?我怎麼覺得上次見面就是最近的事呢。」

我在家裡的一樓寫東西時,連簡單的漢字都想不起來,去二樓的書房取詞典,到了二樓卻想不起自己是幹嗎來了,結果狼狽地空著手下樓,最近這種情況發生了好幾次,可發生在四分之一個世紀之前的事卻記得很清楚。

那對松本來說是二婚,但時間是泡沫經濟繁盛的頂峰。松本在橫濱的高層塔樓頂層餐廳,包場舉辦了盛大的婚禮。我在婚禮的娛樂抽獎環節抽中了一台電視,可這似乎只是個三等獎。新娘子美得像模特,年紀比他小了整整一輪。

松本從學生時代就很受歡迎。我、千川和清原這種小地方出來的人,無論怎樣都擺脫不了一身鄉土氣,但出生在橫濱的松本從入學起衣著和髮型就很時尚,與他深邃的五官相搭配,很受女生歡迎。松本的房間里有一台CD機,他經常給我們放披頭士的歌,也常把女生帶回房間。因為公寓牆壁很薄,為了掩蓋女人的叫床聲,他在深夜也把CD機的音量調得很高,可這反倒成了他帶女人回來的一種信號。房東大叔總在完事後的第二天拿這個取笑他。有好幾次,他叼著煙笑嘻嘻地跟我說,要是羨慕的話他隨時可以給我介紹,但我一次都沒開過口。

「跟你的美女老婆生活得如何啊?」千川問松本。

松本經常同時談三個女朋友,在公寓門前曾不止一次地上演過慘烈的戰爭。「不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我們三人擠在同一房間的窗前,像排成行的大雁那樣伸長了脖子張望,在惡戰中,表情最輕鬆的總是罪魁禍首松本。跟第一個老婆離婚也是因為松本出軌。我第一次聽到「圓滿離婚」這個詞,也是從松本口中。

「美女?你到底說的是誰啊?」

松本雖然用搞怪的語氣回答,但還是從夾克兜里掏出手機,讓我們看他最近拍的照片。這是一部最新型的智能手機。他太太以前很消瘦,現在變得豐滿多了,但還是個美女。她抱著一個穿著粉色衣服的小嬰兒幸福地微笑著。

「可愛吧。上個月剛出生的。我終於當上外公啦。」

看來他是一直在找機會給我們看照片。太太的事半點都沒提,又用手機的演示功能給我們看了好幾張小嬰兒的照片。

「女兒出生的時候也開心,但更覺辛苦,怕她哭鬧,怕她動不動就發燒。但是小外孫的話,破格多寵著他點兒也沒關係。」

「現在還只會睡覺呢。以後等他會說話了,那才更可愛呢。」

千川像是在跟松本攀比,也拿出了手機。他的手機跟我的一樣,是老式的。他先把待機畫面沖向我們,照片上三個孫子齊聚一堂。長孫似乎明年春天要上小學了,千川邊說「之前就給他買好了書包呢」,邊高興地讓我們看幼兒園運動會之類的照片。松本和千川雖然都沒跟孩子一起住,但好像離得不遠,開車沒多久就能到。

這是最好的生活狀態。大女兒住在東京,外孫從小學一年級起幾乎每個月會寄一封信回來。信里大都是跟妻子說的話,但也沒忘了我。跟我都是在說家裡養的狗怎麼樣了,可能是想跟我這個當高中理科老師的外公彙報關於動物的事情吧。

「真是對小外孫中了邪。孫子簡直就是天使。」

松本像是說出了一句高明的話,用一隻手的食指抹了一下鼻頭。

我剛想說「你說這話不對」,但又往嘴裡塞了一塊培根,硬生生地把這句話咽了下去。我之前也曾這麼想過,特別是對親孫女……

「對了,」千川沖不太想加入對話的我說,「上個月我給清原打電話時,聽他說佐伯你是和夫人一起來的,你怎麼沒帶她過來?」

「你那位『鈴蘭君』來了嗎?」松本說。

那時我還沒結婚,要回老家去參加入職考試,那之前我一直打工賺錢,想給她買個禮物,卻不知道她喜歡什麼。我去找松本商量,為了這個他連某個女朋友都帶到公寓來了。那個女生很時尚,倒是很合松本口味,可她推薦的那些都只適合她自己,她推薦的禮物,連我都能判斷得出全都不適合妻子。最後我自己選擇了一枚鈴蘭花造型的胸針。

——原來如此,是個像鈴蘭花一樣可愛清純的女孩子啊。

松本壞笑著點點頭,之後就用「鈴蘭君」來稱呼妻子了。這個偽君子,在我的婚禮上沖著第一次見面的新娘叫「鈴蘭君」,好像平時我在他們面前就這麼稱呼妻子一樣。當時我怕妻子誤會,原本緊張的心情更混亂了,這傢伙就是罪魁禍首。

「啊,開始是這麼打算來著,但突然來不了啦。」

「難道,身體不舒服嗎?」千川關切地問。

這把年紀,突然說來不了了,別人當然會首先考慮身體原因。可能大家的體檢結果上都有大大小小的注意事項吧。

「沒什麼大事。」

我的回答沒有否認身體原因。可實際上,我是被妻子拒絕了。但我並不認為這是自己的錯。如果我多少認為錯在自己身上,這次肯定會讓步。讓妻子看看我的母校,是我與妻子在四十年前的約定。

剛顯擺完外孫,松本和千川又開始聊愛好。松本退休後一直熱衷於打高爾夫,而千川竟然開始上廚藝培訓班了。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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