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上的煙火

我在度假酒店「the Lorze洞爺湖」的盥洗室里,發現了三根白髮。

這座酒店坐落在山上,能夠俯瞰洞爺湖與內浦灣。我選了靠洞爺湖一側的房間,在窗邊飽覽碧藍湖面和綠意正濃的中島美景之後,到盥洗室整理洗漱用品,目光移到鏡面上時,忽然發現一根在頭頂發縫附近泛光的頭髮。難道是白髮?連根拔下來一看,顏色在銀白之間,僅剩一點生氣。從三十歲開始,每年都會拔掉一根這樣的頭髮,我沒太在意,把它扔進了腳邊的棄物桶里。可是,在整理兩鬢時,用小梳子從髮際線輕輕往後一梳,明晃晃的白髮顫巍巍地浮出表面。

不是一根,竟然有三根。本來我發量就少,想著能不拔就不拔,可在這所曾經接待過好萊塢影星的高級度假酒店,頭上飄著這麼難堪的東西走路實在是覺得丟人。我咬牙把三根都拔掉,又調整了一下整個髮型,把髮髻梳低了些。

本來想這就行了,可再一次正對著鏡子時,我愈加愕然了。

我一大早從羽田機場直飛新千歲機場,飛機落地後在機場乘酒店的擺渡巴士,冒著北海道的暑熱長途跋涉至此。妝容保持不住也是沒辦法的事。臉頰、額頭、鼻頭都泛著油光,粉底已經完全脫落,可法令紋上卻還頑固地殘留著一道白色粉底,就像小孩子的塗鴉,明顯突出了皺紋。

再加上眼底發黑,稍一低頭就會冒出雙下巴。我的臉什麼時候變成這樣了。我發覺這不只是因為旅途勞累,人一過四十就會急劇衰老下去嗎?不,一定是在這二十年里一點點老下去的,只是時至今日我才終於發覺罷了。

我每天早晚都會照鏡子。因為從事的是證券公司的銷售崗位,去見客戶時會特別留意自己的儀錶。可是,已經有好幾年沒在這麼大的鏡子前仔細審視過自己的臉了。化妝時注意力都在新聞上,偶爾會去買衣服,可買齊固定品牌的衣服後,別說試穿,就連在鏡子前比量都省了。現在鏡子里只有上半身,如果站在衣帽間旁的全身鏡前,就會發現全身的曲線也已經走樣了,想想就頭暈。

可是……正因為身體狀態不好,來這家酒店的意義才更大。我熬夜趕完工作,結合札幌恩師會的日程多請了一天假,跑到這麼遠的地方,都是值得的。做理療,泡溫泉,在大自然中散步,享受美食,讓自己煥然一新……我有這個權利。

因為我一直都在為自己投資。

事不宜遲,我迅速打電話到前台預約了火山灰全身淋巴按摩套餐。換下汗津津的衣服,洗過臉,化妝也從頭來過。其間又發現兩根白髮,也一拔為快。

這樣,在酒店裡無論走到哪兒都不會覺得丟人了。

我在大堂餐吧點了杯咖啡。一杯,兩千日元。

就像時尚雜誌里照片彩頁的角落會詳細標註模特的服飾價格那樣,我看到物品時,頭腦中總是連帶著顯示出金額。變成這樣,應該並不僅是由於我這二十年來每天都在和以億為單位的數字打交道,而是從我更小的時候起……

我們一家三口住在一間狹小的公寓里,爸爸在鎮上的工廠上班,媽媽打零工。小學放學回家,屋裡總是飄著薰衣草的香氣——六席榻榻米大的客廳中間擺著一張桌子,一個大塑料袋佔據了桌子正中,是袋子里薰衣草乾花香料的味道。

媽媽用小勺子舀起一匙香料,放進淡紫色的蕾絲小袋子里,用錐子調整一下形狀,袋口折好風琴褶,用紫色的細綢帶纏繞兩圈,再打個蝴蝶結。放進自封口的透明袋裡,最後貼上印著可愛字體的「花香護身符·戀愛運」貼紙,就完成了。鎮上的土特產店裡每個賣三百日元,給媽媽的工錢卻只有三十日元。除了每周兩次的珠算課,我幾乎每天都在幫忙做這個,做一個能賺十日元零花錢。現在來看,是媽媽變著法兒地使喚我,可一天做十個,就能有一百日元的收入,這對當時的孩子來說足夠了。身邊小夥伴們的零花錢一天也就五十日元。

珠算課學習班旁邊有家點心店,店裡總有許多小孩子。我上完珠算課也會去那裡,花一百日元買十個可以抽獎的點心。同屆還有五六個人一起上珠算課。其中有個女生叫美貴,她媽媽跟我媽媽在做一樣的零工。美貴媽媽負責洋甘菊乾花香料,所以美貴身上總有一股甘菊花香。

——據說能提升財運。

美貴略帶輕蔑地笑著說,她上珠算課的書包提手上掛著個洋甘菊的護身符。美貴也和我一樣,幫忙做每個十日元的零工。她曾悄悄跟我說:「我們吃的點心是自己賺錢買的呢。真好吃啊。」

美貴自己肯定知道,這話若是讓大人聽見會被嘲笑的。像這樣幹活賺零花錢的孩子應該也挺多的。即便如此,美貴的話在我耳中也非常動聽。我忘乎所以,覺得我們倆是最特別的,無論是咖喱味的脆果條,還是鮮紅的草莓糖,都是為我們準備的,覺得點心店的一隅之地都在我們手裡。要是中了獎,就跟領到獎金一樣,連蹦帶跳地跑回家。

在珠算學習班,隨著級別提高,算的數字也開始出現六位數、七位數這樣的多位數字,可對我來說,那一堆數字就像符號,一百日元才是實實在在的金額,存錢罐里的一千日元算是相當多的了。

這杯咖啡,就是我二十天的工錢。若是讓當時的自己去點這個,無疑會流著眼淚,怒火衝天地抵抗。就算有人請客,我也會說「那你還是直接給我兩千日元吧」,肯定會覺得那些心安理得喝咖啡的大人腦子都有病。

但這些都是假設。當時的我,甚至都不知道世界上還有價值兩千日元的咖啡。提到咖啡,就是放在茶色大瓶里的速溶咖啡。砂糖就是做菜用的綿白糖,牛奶就是盛在黃色瓶子里的奶精粉末。罐裝咖啡都不是想喝就能喝到的。我們全家每年會去附近的保齡球館幾次,爸爸買過,讓我喝了幾口,我跟好幾個朋友炫耀說「我可喜歡喝罐裝咖啡了」。

高中畢業前,星巴克和羅多倫這樣的連鎖店也從未出現在我的生活中。為了喝一杯「像樣的咖啡」,我不得不鼓起勇氣,來到一家掛著「純飲茶」招牌的老咖啡館,推開它沉重的木門。這對我來說就如同走進麻將館一般,我之前一直以為只有在那種奇怪的地方才能喝到純正的咖啡。

人會循序漸進地成長,勞動力和與其相當的金錢觀也一樣。用十個乾花護身符換來一百日元的那種滿足感只在上小學時有。上了中學,想要的東西越來越貴,我便要求自己也做,讓媽媽再多要一倍的訂單。因為我聽說美貴就是這麼做的。可媽媽嚴詞拒絕了。我心想那我就去送報紙,媽媽還是反對。

——上學的時間本身就不多,不是讓你用這些時間去賺小錢的。別只顧滿足眼前的慾望,要去給將來的自己投資。

意思就是讓我要好好學習。

——媽媽不是要否定我和你爸目前的生活。雖然連說夢話都算不上是有錢人,可我們沒給人添麻煩,活得踏實。但是,我們沒有多餘的能力為小茜你去開創全部的未來。我說的是這個意思。

那之後,媽媽就辭了零工,去附近的便當店工作了。她說我升了初中,就沒必要一直待在家裡等我放學回家了。我那時才發覺,之前每天下午放學做作業時媽媽都在我身邊。換了工作,她的收入也翻了一番,每個月能給我三千日元的零花錢。比我做乾花護身符時賺得還多些,可用這些錢買來的東西,無法讓我得到自食其力的成就感。

咖啡端上來了。

據說是經專人甄選,在尼加拉瓜國內榮獲冠軍的咖啡豆。香氣好似南國蘭花,沁人心脾,讓我那硬成一團的腦漿都舒緩開了。咂上一口,咖啡豆的濃郁味道蓋過了酸味,在喉嚨深處擴散開來。是我喜歡的味道。與那些苦澀味道都沉澱在胃裡的咖啡不同,我這樣胃不好的人也能毫不費力地喝掉一杯。這一杯絕對值兩千日元。

——小茜,到頭來還是錢、錢、錢啊。

大腦柔軟而溫暖,若是現在這個狀態,連腦中浮現出的這個聲音都不會放在心上。我一直在努力,堅持自我投資。這些地方是為我這樣的人準備的……也並不一定。

斜對面坐著一對二十多歲的情侶,女的穿得還好,男人的打扮我實在不敢恭維——混色T恤、像泳褲一樣花哨的短褲、腳上穿的還是沙灘涼鞋。要是沖繩的度假酒店,或許還勉強說得過去,可這裡是北海道,而且這身髒兮兮的裝扮也不適合來這家酒店。

然而,我並不是今天才發覺最近的年輕人有這個傾向的。他們和她們,不是沒有名牌。不,不是說非要價格貴的。有三萬日元以下的西服,也有三萬日元以上的T恤。不是這個問題。

公司里比我後入職的女孩子們,下班要去參加聯誼時,就會穿自己最好的衣服來上班,可去見客戶時,去看話劇和聽古典音樂會時,穿的衣服卻還不如一般的職業裝。邊說「何必穿那麼老土啊」,邊輕蔑地看著我穿的正裝。我想說句「又不是去看露天演唱會」,可她們肯定會說「要是我自己喜歡的明星,不管是露天,還是在海邊,都會穿最好的衣服去,你這個大嬸到底在說什麼啊」來堵我的嘴。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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