崎嶇之路

從富良野到旭川大約五十八公里。我在二三七號國道上疾馳。

——我的愛好是騎行。

聽我這麼說,大多數人都會說,真是閒情逸緻啊。要是有人問我「是在河邊騎嗎」,我不會曖昧地一笑置之,而是會跟他們解釋清楚。

——我是騎自行車去旅行,比如環北海道一周、縱貫東北、在信州挑戰超級越野林道。當然,我也環行過九州和四國。本來想花半年時間南北貫穿日本全島,可父母送我上大學不是讓我做這些事的,我的主要任務是學習。我這麼勸說自己,等到放假時才騎車去旅行。夏天盡量往北去,春天和秋天就跑去南方。要是有三天以上的假期,我就到中國地區、東海地區 那些沒去過的地方去刷新版圖。乘電車或輪船過去,再沿著目的線路騎行。乘電車時就把自行車摺疊起來,用袋子裝起來提著走。用的是專用裝車包,可還是挺沉。算上其他行李,大概得十五公斤以上。我幾乎沒有因騎自行車而跌傷過,可走路時,挎在肩上的裝車包會把我的胳膊和大腿撞得青一塊紫一塊。全家一起泡溫泉時,媽媽看著我身上的瘀青嘆氣,我覺得挺對不起她。可當我征服了所有都道府縣的瞬間,瘀青、晒傷、色素、雀斑,還有在坡路和雨水中長時間騎行的痛苦,全都被成就感吹得煙消雲散了。我最近一次去的是沖繩縣。宮古島、石垣島、西表島……還有八重山列島,我都騎遍了。自行車被波浪和海風折騰得不成樣子,旅行歸來後,我把它好好保養了一番,讓它隨時可以再次踏上征程。自行車是我的重要旅伴。

找工作時,我都會簡要介紹騎行經歷,提出希望利用自己的特長……這樣幾場面試下來,在入夏之前,我被一家電視節目製作公司內定了。那家公司的規模雖算不上最大,可製作的好幾部電視劇我都有印象。我不知自己能否被分配到電視劇部門,但能找到這份跟故事打交道的工作讓我很開心。

而且,在大學最後一個夏天,我又能來北海道騎行了。

我去過的都道府縣都有各自的風景,可若是讓我選個曾經去過的地方騎行,我還是會選北海道。上個月我剛和清水剛生分手,他和新女友要去沖繩旅遊,我並非是和他鬥氣,才選擇來這片北方大地的。

寬闊筆直的道路兩旁是一望無際的土豆田,讓我想起在小學家政課上學到的內容:開白色花的是「男爵」,開粉色花的是「五月女王」 。「男爵」適合做土豆泥和薯片,「五月女王」適合做咖喱或土豆牛肉這些燉菜。這片白色的花田一望無際,一直鋪向地平線。

這能做出多少袋薯片啊!

——你就不能思考一些更深層次的東西嗎?比如,當意識到自己只是廣闊大地上的一個小點時,何為自己的存在意義,之類的。

旅行歸來的我常被剛生這麼說。我不太喜歡在旅行途中使用手機。因為收到快餐店的電子優惠券或是租房信息時,會讓我覺得沒有遠離日常生活。可要是看到自己特別喜歡的風景,就會照下來,簡短寫幾句,發給剛生。

剛生的話,可以說是對這些郵件的總結。

——比如,眼前也許是蔥鬱遼闊的大地,可北海道肯定會有大雪覆蓋的時節。只要想像一下嚴寒之後的萌芽,我就能感覺到秋收的崇高。可看看阿綾你的郵件,全是什麼土豆泥和蒸芋頭。自我至極,只能讓人感覺到愚蠢。

我在白色花田的照片後面加了一句「剛出鍋的土豆泥,隨意撒點鹽,就著啤酒,肯定很美味」,就發給了他,而這就是他對這封郵件的回覆。

——旅行最大的樂趣就在於可以感受到日常生活中見不到的事物,你不往這些方面想,滿腦子全是這個漂亮、那個好吃的,阿綾你的感受性也太差了。

現在想來他說得挺過分,可當時,我邊聽邊反省,覺得他說得對,因為我還是很尊敬剛生的。

——這也會原封不動地體現在作品裡啊。

我並不是一上大學就開始騎自行車去旅行的。

想嘗試一些新事物,我最初叩響的是文學愛好者協會的門。

我從上小學時就喜歡讀書。第一次寫故事是在小學五年級。那是語文課作業,看圖寫作。畫上是一隻仰望星空的小兔子,我看著畫盡情想像,越來越開心,繼而埋頭寫起來。

小兔子為什麼要抬頭看星星呢?它是不是在星與星之間連線,連成胡蘿蔔座或是捲心菜座,還是連成兔子媽媽座呢?夜晚它孤身一人,兔子媽媽去哪兒了呢……

我寫著寫著,中途不時「撲哧」一下笑出聲,寫到最後卻淚眼矇矓。寫出了這麼有意思的故事,我很是滿意。聽說優秀作品會張貼在走廊的宣傳欄里,我邊覺得不好意思讓眾人看,邊心癢難耐地期待著那一天。班裡共有三十人,有五篇作品都貼進了宣傳欄,其中卻沒有我的作品。

我咬著牙,強忍淚水,讀了其中一篇作品。老師把他認為寫得出彩的部分用紅色的波浪線標了出來。

「小兔子那蘋果一般通紅的臉頰上,星星般閃閃發光的淚珠,撲簌簌地,像糖球兒一般滾落下來。」

實際上小兔子的臉不紅,也沒有流眼淚。就當是故事,不計較他的胡編亂造,我也不明白這段文字到底好在哪裡。直到很久以後我才發覺,當時的課題是比喻修辭法的課後總結,自己的作品中卻完全沒用比喻。

我喜歡寫故事,卻寫得不好。我當時只是這樣心灰意冷地想。

自那之後,我就算再寫故事,也不會讓別人看了,自娛自樂就好。

我加入文學愛好者協會,是覺得只要在這裡學到基礎,也許故事就能寫得好一點。當時我甚至想,要是能推薦一些教材給我就好了。我讀的不是文學系,而是社會學系。

剛生跟我同一天申請入會。他是文學專業國文系的學生,入會第一天就參加了前輩們的文學講座,落落大方地闡述自己的觀點:三島這樣,三島那樣,對三島來說怎樣。我覺得他真帥啊。

——我想寫出像三浦綾子的《冰點》那樣的作品。

光這個自我介紹就讓我絞盡腦汁了。三島說的就是三島由紀夫,我連這一點都沒能一下子反應過來。三島的作品我連一本都沒讀過,一定不能讓別人看出來,我緊緊抿著嘴,就差從裡面咬著上下嘴唇了。每當剛生積极參与討論時,我都邊點頭邊裝出一副「原來如此」的奇妙表情。

剛生對此給予了回應,他問我喜歡三島的哪一部作品。我急中生智,想起了國語課上把作者和作品連線的習題中出現的《金閣寺》和《潮騷》,就撒謊說只看過這兩篇。

——就憑這些加入文學愛好者協會,你還真是勇者無畏啊。

羞愧感湧上心頭,但看剛生的表情並非是要嘲笑我。

——要寫文章,必須要先讀啊。

被他這麼說了一頓,我便以借書的名義去了剛生的住處。有時會給他做頓晚飯以表答謝,就這樣成了戀人。我們從沒說過「我喜歡你」或是「跟我交往吧」之類的話。剛生對文學有著獨到見解,我覺得他很厲害,對他心生敬佩。對我來說,這種敬佩之情和「喜歡」是同一類感情,我覺得是自己先喜歡上他的。

或許我也在期待,能讓剛生覺得我「厲害」,而不是單純的「喜歡」。

臨近深山峠,左前方有一個很大的休息站。我被黃油的味道吸引,身體往左邊傾斜。沒有用力轉車把,自行車還是朝我想去的方向滑去。

電車、汽車、摩托、徒步,人們用各種各樣的方式來北海道旅行。若是列舉各自的好處那三天三夜也說不完,但我喜歡自行車:能隨時隨地、隨心所欲地決定旅行的路線。

商店前面擺放著長椅,好像大排檔一樣,我坐下來,吃完熱騰騰的黃油烤土豆,又買了一根煮玉米。雖然黃油烤土豆已經吃到撐,但看見「日本第一甜玉米」的條幅時,又沒法避開日光。不管是富士山,還是桃太郎,只要冠上「日本第一」這個詞,就能增添幾百倍的魅力。

白色的玉米熠熠生輝,形容為「像珍珠一樣」也不為過。不是尋常的黃色,純白色的圓形玉米粒兒飽滿緊密地排列著。好像就是這個品種。啃一口,確實很甜。想著是不是看了廣告的心理作用,再啃一口還是覺得很甜。口中的甜味還沒消失,下一口已經咬下去了。整整齊齊啃下一排,之後吃起來就更輕鬆了,但又覺得這樣一口氣把它吃完太可惜了。

只咬下一粒。好甜。

要是剛生來吃,也許會把這個表達為「來自大地的饋贈,成熟豐潤的甜味」之類,「一般的甜味容易讓人聯想到白砂糖,人們開始在日常生活中使用白砂糖源於……」把這些在網上搜到的關於白砂糖的說明文用類似於論文的文體寫成長篇大論,好像他自己真的去研究過一樣。而且,「甜味」和文章主旨都沒什麼聯繫。

甜就說甜不就挺好嗎?非常甜,特別甜,不就得了。

——就因為你只會用這種單純的表達方式,作品才一次都沒被選上過。

是用五張稿紙來說明玉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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