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過去,到未來

午夜零點三十分,船出港了。

日本海之翼郵輪「向日葵號」(全長兩百二十四點五米,總噸位為一萬六千八百一十噸,航海速度為每小時三十點五海里)滿載著大約七百名乘客和貨車、轎車、摩托車從舞鶴港出發,駛向小樽港。

到港時間預計為晚上八點四十五分,要在海上度過漫長的二十小時十五分鐘。但上次乘船花了三十個小時,這次能比上次縮短十個小時,我覺得已經是很大的進步了。二十年的時光看似轉瞬即逝,可實際上,點滴變化日積月累,不知不覺間改變了事物的模樣。

我記得上次到港時間是早上六點左右。船停穩後,我走上甲板,天色微明,我看了日出後才下船。當時十五歲的我看到海上日出,覺得自己和太陽都與同一片海相連,不禁沉浸在自己的想像中:若是一直朝著海平線前進,不就能追上太陽了嗎?

三十五歲的我會有什麼樣的感覺呢?這次要看海上日出的話,四個小時後就得起床。雖然有機會看日出,但登岸時的心情應該與上次完全不同吧。

在見證新一天到來的時刻踏上北方的大地,開始旅行,讓我感覺像是走進了另一個世界。

家裡的床上還熟睡著另一個我吧。存在於日常世界中的那個我,早上七點被媽媽叫醒,抱怨著「一大早天就這麼熱啊」,去圖書館複習備考。把所有煩心事都交給她就行了。這樣幻想的同時,我忘記了現實,完全沉浸在旅行的世界中。

我的心情還會和那時一樣嗎,會覺得當初想像力豐富的自己很可愛嗎?到岸時間不同,沒法親身體會了。雖然有些遺憾,可日落之後的北方大地又會是怎樣的景象呢,我同樣期待。

還要早起看日出,我也早點睡下吧。

上次是十來個人在鋪著榻榻米的通鋪間席地而睡,這次是有床的單間。雖然我想儘可能重溫二十年前的旅行,但考慮到同行的人很柔弱,也考慮到自己的身體,還是需要確保良好的休息環境。這是隆一提出的條件,我一定得遵守。

單間還有個好處,就是開燈寫日記時不用擔心影響別人。我旅行過很多次,卻是頭一次寫日記。以前的感想都留在記憶中了。但這一次,我一定要認真用文字記錄下來。還有視頻和照片,一定要盡量多拍一些。

因為,這是和新家庭成員的第一次旅行……

家庭分為兩種,一種是養育自己的家庭,另一種是自己創造的家庭。

二十年前的那次海上之旅屬於前者,父母和我一家三口去旅行。

自懂事時起,我和父親在一起的時間就很少。父母都在電視台工作,父親在東京,母親在大阪。父親在東京單身赴任,我和母親一起生活。父親隔三個月回一次大阪的家,住個三五天,這還算間隔短的,間隔長時半年都見不到他一面。

我那時認為父親都是這樣的,沒覺得孤單。母親常告訴我「這是你爸爸策劃的節目喲」,讓我認識到了他的存在,這也是我不覺孤單的原因之一吧。上小學能認字之後,就盼著能在片尾字幕里找到父親的名字。那些給大人看的電視劇內容我完全不懂,但還是揉著惺忪睡眼,堅持看到最後。

就算媽媽說可以先錄下來,我還是覺得不一樣,直播時看到父親的名字,就像直接見到了父親本人,錄下來的話就只是父親的照片了。

母親聽我這麼說,以為我是太想念父親了,就跟父親聯繫,讓他回來看我,就算當天往返也行。當父親抱著大大的公仔熊,並且把自己也裝扮成大眼睛公仔熊的樣子來看我時,我想的卻是「我不是這個意思」,心裡覺得十分對不起他。

也許對於幼年時的我來說,父親不是活生生的人,而是「笹部利朗」這幾個字。直到初三的夏天之後,想起父親時,浮現在腦中的文字才變成了人。

——咱們要去北海道了!

三個月沒見的父親回到家,這麼說……

鬧鐘剛一響,我就抓起放在枕邊的手機,坐了起來。

我借著小燈泡的光,打開手機確認時間,是四點三十分,卻不知道按哪個鍵才能關掉鬧鐘。

如果隆一看到這個情景,肯定會苦笑。結婚兩年,每天早上,不管我的鬧鐘多響,先起床的肯定是隆一,我從沒自己關過鬧鐘。隆一關掉鬧鐘,然後再把我搖醒,這是日常世界中的習慣。

但剛才起床時卻沒太費勁,也許潛意識中知道沒人叫自己起床了。不對,在旅行的世界中我總能起得很早,以前也是這樣。

或許我根本就沒睡著。感覺是做夢夢見了父親,其實也許是因為閉著眼睛時,頭腦深處一直隱約想著父親的事。我隨便按了個鍵,鬧鐘就不響了。

我開始換衣服。時值七月,日本海上的空氣卻還是涼颼颼的,只穿一件半袖去甲板會凍得發抖。我穿上半袖T恤,棉布長裙,又套上一雙厚襪子,披了件冬天的針織衛衣,確認下單肩包里的物品,就把包斜挎在肩上,走出了房間。

船頭和船尾各有一處甲板。看日出當然要選船頭了。

我的房間在四層,甲板在五層,我又上了一層樓梯,推開沉重的艙門走出去。東方的天空已微微泛白。風很大。甲板上雖有幾處光亮,但越往船頭走燈光越暗。我扶著欄杆慢慢挪步以防跌倒,到能看見東邊海平線的地方一看,這裡人多得兩手都數不過來了。

大家的目的應該都相同。在日常世界,日出是很常見的現象,除了正月,平時都意識不到;可在旅行的世界中,即使是很平常的現象,只要與未知的景色和不一般的心情相結合,就變得新鮮而特別了。

沒想到看日出要花這麼長時間。如果想看到漆黑的天空慢慢變白,夏天的話得從凌晨三點開始等。但要是想看太陽完全升起,那之後還要花近兩個小時。

我怕著涼才選在太陽快升起的時間來看,可能好多人早就出來等了。一群大學生模樣的年輕人們佔據了甲板中央的位置,地上散落著點心包裝和空啤酒罐,貌似是聚會剛結束。年輕、健康、志同道合的朋友們相聚一堂,是讓漫長的等待也能成為開心時光的要素之一。

好像還要等一會兒,有沒有能踏實地坐下來等的地方呢?

「您坐這兒吧。」

我剛環視甲板,一個全身穿彪馬運動服、初中生模樣的女孩子就開口了。她背靠欄杆,面朝里坐著,稍微往右挪了挪,給我空出了一個位置。

「那,我就不客氣啦。」

一坐下,就感覺屁股底下熱乎乎的。

「你在這兒等多久了?」

「從三點半左右開始等的,好像是。」

「一個人?」

她旁邊是個二十五六歲的男子,和另一側的女性並肩而坐,看起來很親熱。這個女孩子應該不是和他們一起的。

「說是一個人又好像不是……哎呀,都差不多。」

她沒正面回答。看她一直都笑眯眯的,我覺得不像有什麼大事。但有可能是離家出走……說起來,要是對旅途中遇到的人刨根問底,就不合規矩了。

「您呢……姐姐您呢?不對,這麼叫也有點……」

「我叫智子。」

看她像是對怎麼稱呼我有些為難,我先報上了名字。

「我叫阿萌,智子姐是一個人旅行嗎?」

「不是,是兩個人。」

「和您丈夫嗎?」

戴戒指的手一直揣在兜里,阿萌能判斷出我結了婚,說明雖然天沒大亮,她還是能注意到我微微隆起的腹部,所以才把一大早占的地方擠出了一部分,還把捂暖的位置讓給了我。

「不是啊,丈夫沒在這艘船上。和我一起的啊,是這孩子。」

我從兜里伸出手,輕輕地撫摸著肚子。

「原來如此,『兩個人』是這麼回事啊。是怕生完孩子很辛苦,趁現在再謳歌一下自由嗎?」

這話像是懷過孕的人說的。

「你身邊有這樣的人嗎?」

「表姐半年前生了寶寶。她一直抱怨,原以為懷孕時最辛苦,結果孩子一生下來,整天都得照顧寶寶,其他什麼都幹不了。還說,平時最喜歡看電影,生完孩子一時半會兒也看不上了。早知道這樣,懷孕時多去電影院看幾場就好了。」

「生完孩子會變成那樣啊。」

「啊,也沒那麼極端。」

阿萌急忙補充。她說表姐一天到晚給小嬰兒攝像,還說要在他結婚典禮上放映,連幾十年後的事情都想好了。身邊的人都驚呆了。

我聽著阿萌的話,只覺得羨慕。

「可是啊,我也許比你表姐更勝一籌呢。你看,她在我肚子里時,我就開始給她錄像了。上船之前我也支上三腳架,站在『向日葵號』這幾個字前對著鏡頭說,我們要去北海道啦。等日出時我也要好好拍下來。」

我打斷阿萌的話,從包里掏出攝像機,裝上三腳架,確認海平線的位置之後,按下了錄像按鈕,又坐了下來。

「等孩子長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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