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的彼方

山的那邊有什麼呢?打從記事時起,我就總是出神地凝望遠處的景色,腦子裡想的全是這個。我出生在這個地處山間盆地的小鎮,所見之處,全是高牆般環繞小鎮的群山和群山之上的遼闊天空。父母二人經營一家小麵包店,他們每天凌晨兩點起來做麵包,早上六點開始營業,傍晚六點才打烊,然後進貨、備料,晚上九點上床睡覺。店名叫「薰衣草烘焙坊」。可父母生來就一直在小鎮生活,從未出去旅遊過,也從未見過如紫色絨毯般一望無垠的北海道薰衣草花田。長相不太和善的父親想取個把鎮上的主婦們都吸引過來的時髦店名,就跟附近的「文化人」借來植物百科詞典,從裡面找了幾個覺得不錯的片假名的花名,列在宣傳單背面,由母親挑了一個,僅此而已。可「薰衣草烘焙坊」卻遂了他們的心愿,成了鎮上人人喜愛的麵包店,夫婦二人不停地做麵包,周末和節假日也不休息。拜其所賜,他們連管我這個獨生女的空兒都沒有,我只能一個人發獃,幻想山那邊的世界,以此來打發時間。

山那邊也許有個和這裡一樣的小鎮,鎮上有個和我同齡、長相一樣的女孩子。但她不是麵包店主的女兒。她的爸爸是國外航線的海員,每年回家幾次,每次都從世界各地給她買回可愛的娃娃和漂亮的布匹。媽媽很會做洋裝,會用爸爸買回的布匹為女兒縫製漂亮的連衣裙。女孩每天穿著它上學,別人都很羨慕,可她自己其實一點都不開心。因為穿著它就沒法跟大家一起玩水、爬樹了。女孩一直希望能不用顧及自己的衣服,痛痛快快玩一場,哪怕一天也好。有一天,她和媽媽一起去鄰鎮的麵包店,遇到了一個和自己長得一模一樣的女孩子……

這個幻想故事我給一個人講過。她叫小野道代,和我同年級,小學六年級時,由於在銀行的父親工作調動,全家搬到了這裡。上課和放學時我都會望著遠處發獃,以前認識我的人都見怪不怪了,可這在道代眼中卻十分不可思議。

「你腦子裡都在想些什麼呀?」她滿臉好奇地問。

我有點難為情,可又不想被她誤解為我腦子不靈光,就把剛才展現在頭腦中的世界跟她講了。

「真有意思!接下來怎麼樣啦?」

她邊鼓掌邊問,可我還是挺為難。我告訴道代,我的幻想總是到此為止,從沒有作為一個故事完結過。道代說那太可惜了,應該把幻想記下來,寫完這個故事。我有點嫌麻煩,覺得幻想就是要隨心所欲才開心,可還是敷衍著說了句「好啊」。誰知第二天,道代就送了我一個好看的彩色筆記本。這麼一來,我就騎虎難下了。之後,我總算寫出了兩個長相一樣的女孩互換身份的故事。道代誇這個故事很有意思,還說我能成為女作家。我心想她也太誇張了,對此一笑置之。鄉下麵包店裡的小丫頭,怎麼可能成為作家啊。

「至少對我來說,你已經是個作家啦。」

道代一副認真的表情,十分肯定地說。她讓我再寫一個,還說這次想看有謀殺案的故事。我雖然知道世界上有類書叫推理小說,卻從沒讀過。沒人給我買書,學校圖書室里擺的都是所謂的文學名著,之前讀過的書里,倒是有自殺和殉情的情節,可就是沒有寫謀殺的。我跟道代說沒讀過的東西寫不出來,她就借給我了一本橫溝正史的《本陣殺人事件》。書名里就有「殺人事件」這幾個字,肯定很嚇人。要是嚇得半夜不敢去廁所怎麼辦?這本給大人看的書,我都懷疑自己能不能讀到最後,可後來發現這些擔心完全是杞人憂天。父母睡得早,百無聊賴的漫漫長夜裡,時針划過十二點,我也沒有絲毫睡意,一晚上就把書從頭到尾讀完了。

這是一樁發生在旅館總店偏房中的謀殺案。慘遭殺害的新郎和新娘枕邊,擺放著家傳古琴和沾有奇怪血痕的金屏風,積雪讓殺人現場成了密室……

這座小鎮彷彿成了故事的舞台。當作家的話也許得住在東京,但故事的舞台可以在鄉下,這樣更能賦予故事獨特的氣氛。剛這麼一想,頭腦中立刻浮現出一間老屋,住在裡面的美女三姐妹發出清脆的笑聲。謀殺手法最好不要太血腥。用農藥怎麼樣?農藥還是不太適合美女。用毒草如何呢?我邊在學校圖書室調查有毒的植物,邊撰寫故事。筆記本寫了十頁紙。雖然只是孩子腦中的拙劣小故事,連短篇小說都算不上,道代卻為此興奮不已。

「不是往茶水裡下毒,而是把毒塗在茶杯上,直到最後我也沒想到呀!」

聽到她的感想,我暗自竊喜,心裡開始琢磨,下次用什麼方法殺人好。可是故事這東西,有讀者才有寫出來的價值。初一結束後,道代搬去了別的鎮,那之後我雖然還會幻想,卻一下子失去了提筆把它寫成故事的衝動。我把記錄了許多故事的筆記本送給了道代。她說以後也想看,求我讓她抄一份,但我不用留了,因為那些故事已經深深印在了腦海中。道代送了我三本橫溝正史的小說,說是答謝。我覺得三本太多了,想從裡面挑一本。她卻把三本書都硬塞到我手裡,說,跟書店裡能買到的書相比,世界上獨一無二的書才更珍貴。她讓我一定要繼續寫下去。

升初二後,我就很難沉浸在故事的世界裡了。麵包店的收銀員小松姐結婚了,等丈夫出去上班才能來工作,因此我不得不在早上六點到八點來幫忙看店。在此之前還要做好上學的準備,每天早上五點就得起床,再沒有多餘的精力整宿看小說。再加上我當班的兩個小時又是上班族和學生買麵包的高峰時段,容不得我發獃走神。把麵包放進紙袋、錄入收銀機、收錢、找零,不斷重複這一系列動作。別人都精力充沛地去上學,我到學校時已經累得筋疲力盡了。上課時也不是沉浸在幻想中,而是完全進入夢鄉。可是我並不討厭這份工作。因為來的幾乎都是熟客,我可以觀察到這座小鎮上住著什麼樣的人,記住他們各自愛吃的麵包,給他們起「德式麵包大叔」「巧克力螺姐」這樣的綽號,從主婦們買麵包的個數和種類去想像她們的家庭,其中的樂趣頗多。

「火腿君」也是常客之一。我在這附近沒見過和他穿一樣校服的學生。每天早上六點五十分,他都會來店裡買一份火腿三明治和一個火腿蛋卷。我不知道他的姓名,就在心裡叫他「火腿君」了。他每天必選這兩樣,所以托盤裡的麵包我都不用細看,就裝袋收錢了。剛升初三不久,一天,我像往常一樣把紙袋和零錢遞給「火腿君」。他離開好一會兒了,我才想起火腿三明治在他來之前剛剛賣完。附近中學的老師買走了好多,說是社團活動時要慰勞學生。「火腿君」托盤裡的確實是三明治沒錯。這樣的話,他拿的應該是比火腿三明治便宜三十日元的雞蛋三明治,是我收錯了錢。我想明天一早把錢還給他,可要是他發現我多收了錢,生氣地找上門來,我一定會挨父親的罵。我想還是應該趁今天認錯比較好,於是決定去等他。

上學時我跟朋友說起他校服的特徵,朋友告訴我是鄰鎮京成高中的校服,那他上下學肯定要乘公交車。放學後,我從下午四點一直在離麵包店一百米左右的公交站等他。他是從五點半到達的公交車上下來的。我跑過去,掏出兜里的三十日元交給他時,他顯得十分驚訝。收銀時我一直穿白色工作服,頭上包著三角巾,他好像沒認出我是麵包店的。在店裡時,各種客人我都能應對自如,那時卻很緊張,語無倫次地跟他說了收錯錢的前後經過。

「就為這區區三十日元,你一直在這兒等我啊?」

「火腿君」有點愕然地問。看來他沒發現我收錯了錢。

「剛才一直在看書,時間一晃就過去啦。」

我把夾在胳膊底下的書拿給他看。

「女生看推理小說,真少見啊。你喜歡這個類型?」

見我點頭,他又問我還有什麼別的推理小說,我坦白說只有朋友搬家時送我的這三本。「火腿君」說,他有好多江戶川亂步的書,可以借給我。他是麵包店的顧客,又是個比我年紀大的男生,跟他借書合適嗎?我雖心有遲疑,可對推理小說的渴望更勝一籌。道代送我的那三本書我一有時間就拿出來,反覆讀了好多遍,可第一次讀時的震驚感在第二遍讀時就體會不到了。我很想再次感受那種拍案叫絕的驚嘆和猜到答案的快感,就低頭拜託他了。第二天,「火腿君」就給我帶來了一本江戶川亂步的《孤島之鬼》。但當時收銀台前排了長隊,我都沒來得及好好道謝。所以還書時,我又去公交站等他。火腿三明治和火腿蛋卷下午都賣完了,我把書和裝著奶油麵包的紙袋一起遞給了他。他當場把麵包掰了一半兒給我。我們就坐在公交站的長椅上,邊吃麵包邊討論書里的內容。第二天早上,火腿君又帶了另一本書給我。

覺得一下子讀完太浪費,想細細品味,可又想儘快讀完去和「火腿君」分享,這兩種心情總在打架。有一次,五點半的公交車上沒見到「火腿君」的身影。早上才剛見過面,第二天早上也能見到,我心裡卻有種「一日不見如隔三秋」的落寞。我坐在長椅上獃獃地望著遠處,想著他的樣子,想像他在做什麼。這麼一來時間過得飛快,六點半的公交車到站,「火腿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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